清晨,天气晴好。
早餐铺子的蒸屉冒着白花花的蒸汽,早起的老人、孩子和上班族各自结成一堆站在公交站牌下。
何已知骑车回到垃圾场外面,弯腰锁车时动了动鼻子,只闻到一点链条机油的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都闻不到堆积的废品或是花椒的气味了。
在身体适应硬梆梆的泡沫床的同时,鼻子也在产生抗体。
山竹和侯灵秀一边精神十足地拌嘴,一边把要带的物品搬进面包车的后排。
车厢里堆满了五条狗的水、狗粮、食盆、玩具、垫子,还有他们几人的行李,以及应急药品和绷带等等。
之前的比赛没有准备得这么充分,因为基本都在蓟京市里,但这次不同,要开车去到别的城市,所以他们带足了补给,时间上也比报道时间还提前一天出发。
带着暖意的微风在仓库外围回转,雀鸟飞舞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
可以想见到午后,没有云朵的庇佑,地面会热得多么令人发指,但没有人为此感到心烦,因为那时他们已经在通往海边的高速公路上了——
这次比赛的地点在临榆岛,是蓟京东面的一个临海的港口小城市,距离这里有5个小时的高速车程。
山竹调整着车箱里物品的位置,把中间的空位留出来放航空箱:“和男的是第一次。”
因为要开长途,安全起见,雁行不能用上次的方法固定轮椅,而是和何已知一起坐在第二排。
“他俩自闭儿童就算了,”PVC把包子一咽,对山竹吼道,“你怎么可能不跟人出去玩?”
伴随着引擎轰鸣的节奏,面包车驶出垃圾场。
确认装好东西以后,PVC拉下卷帘门,将那把小金属锁扣进去锁上。
之前何已知买来抓PVC后来留给郑韩尼的摄像头这下又派上了用场,他把它安置在仓库的一个角上,因为室内完全没有隔断,所以一个镜头就能覆盖全部区域。
他想知道雁行记不记得5年前那个吻……
这也让何已知松了一口气,虽然说出来很丢人,但想到侯灵秀坐在他和雁行后面,他还真有点莫名的畏惧。
“我还是第一次跟这么多人自驾游。”PVC叼着半个包子,把遛完回来的狗赶进各自的航空箱。
令它显得稍微有一点特别的是这里保留了两所艺术院校的老校区,使街道上多了一些从外表上看和街混子如出一辙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总感觉自己像个不听忠告的笨小孩,尽管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打算做什么……况且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做了什么,他也是年纪更大的那一个,而对方只是一个连考驾照的资格都没有的未成年小屁孩。
最开始,他是为了符玉昆的剧本来解谜,但不知什么时候,这个理由被更强烈的动机取代了。
后车箱里传来一声尖叫鸡似的嚎叫。
何已知不敢看身边的雁行,于是只能盯着正前方的挡风玻璃。
唯一有关的只有他和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而这些通通都与符玉昆的交易无关,也和侯灵秀说的话无关。
“这死小子,是在炫耀吗?”PVC气笑了,抓住想挤进阿狗箱子的戈多朝他扔过去。
侯灵秀只不过是给它又多蒙上一层纱布而已。
担任司机的还是PVC,只不过其他人的座次换了。
侯灵秀闷声不吭地跑去了副驾驶,山竹也清楚少年想要面朝车窗奔向大海的感觉,难得地展现了一波成年人的成熟,什么都没说,自觉地和他换了位置,一个人跑到最后一排躺下。
“对啊,”山竹理所当然地说,“我还坐过女生摩托车的后座呢,这有什么?”
因为何已知非常清楚,摆在他面前的神秘盒子,从始至终都是雁行。
但相反,坏处就是它们不愿意和你一起出去玩。
何已知把两大碗猫粮、四碗水还有一整盆猫砂摆在墙边。
信号源绑定了他和郑韩尼的手机,如果监控发现什么意外,对方也有备用钥匙,可以立刻来查看。
一座是某知名电子机械集团的总部,一座是伊拉克裔英国建筑师设计的高档写字楼,无论哪一座都遥遥矗立于高空,与底下的居民鲜少发生交集。
“你和女生出门也是女生开车?”PVC接着问。
视线平视所见的,则是墙皮脱落的老旧小区和低矮的平房住宅。
养猫的好处之一就是它们自理能力很强,短期出门即使家里没有人也不需要找寄养,它们完全可以自己打理好自己。
他想知道雁行为什么愿意把Captain交给他,为什么把他带回家里……
透过玻璃和雨刷器,远远地就能望见花间地仅有的两座摩天大楼。
只是一个普通的区域。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可惜想明白这一点,也不能让他放松多少。
棘手的就是他既猜不透雁行,也理不清自己。
他想知道雁行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所有人钻进面包车,准备出发。
司马从容和姬东墙一前一后地过来检视一遍,低头闻了闻就走掉了。
花间地不是蓟京城最繁华的区域,也不是最不繁华的区域。
小狗在空中张开爪子,稳准狠地落在趴在面包车后备箱的山竹背上。
尽管雁行一直强调这不是出去玩,但一想到后天才比赛,众人实在找不到什么紧张感,毕竟那可是明天的明天,无论怎么想,都是近在眼前的出游更令人新鲜。
PVC是这样,只见过一面的神秘女工艺师玛玛也是这样。
他们怀揣着远大的梦想前来,在火焰熄灭后停留在这里。
这是一个被极速压缩的社会挤压出的气泡,他们藏掖在其中,祈求一点花椒味的、呼吸的权力。
何已知没法想象PVC或是玛玛在那样的写字楼里上班,就像他想象不出自己安分地去编剧事务所当一个按要求写字的枪手。
即使那能满足社会对青年人的期望,并且让他们住进窗明几净的公寓,拥有清晰、透彻、安稳的未来。 或许这就是他们流转到花间地,并最终在这里相遇的原因。
因为他们本来就在同一个磁场的同一面,注定会流向同一个点。
何已知习惯用戏剧的视点来看待世界,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存活于世的轨迹都受到三个东西的牵引:命运、性格和社会。
命运是你出生携带的使命,性格是你内心深处的劣性,而社会是无可逃避的、束缚所有人的磁场。
它们可以轻易地解释他和PVC、司徒渺等人之间的引力,但无论其中的哪一个,都没有办法解释他和雁行。
山竹旁边还有两个空座位,驶出蓟京之后,他们开始轮流把航空箱里的狗放出来透风。
虽然不能开车窗也算不上真的透风,但能在车厢里活动肯定还是比狭窄的笼子舒服。
侯灵秀抱着戈多,小狗和他一样兴奋,扒着车窗簌簌地抖个不停。
虽然少年着急看海的心情写在脸上,但车上人和动物加起来能够组织一场篮球赛,即便是粗枝大叶如PVC也不敢开太快,每路过一个休息站,都会稳妥地停下来休息。
反正也不赶时间。
面包车就这样一路在慢车道上,不慌不忙地前进。
在环山公路上看到一个开放的小景点,众人还听从山竹的提议,停车去逛了逛。
说是景点,其实是一个半山腰上的小寺庙,僧人在敞开门的屋子里念经,殿外有可供游人参拜的佛像和香炉。
一眼就能看完。
山竹拉着侯灵秀装模做样地点香,PVC觉得无趣,找地方躲起来抽烟去了。
香炉旁的古树枝杈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祈愿牌。
何已知静静地站在古树下,望着无数的心愿在阳光中熊熊燃烧。
“你在烦恼什么?”
雁行来到他的身后,牵着戈多和Captain。
何已知一回头,小狗就朝他的大腿扑了上来,雁行顺势松开牵引绳,让他抱住戈多。
雁行倚着轮椅扶手,用解放出来的右手托着下巴:“让我猜一下,那部戏的事?”
何已知想了想:“它大概占三分之一。”
“剩下三分之二呢?”
你的事。
青年当然没有说出口,但雁行似乎看出了什么,推了推牧羊犬的背。
Captain叼着一个东西,放到何已知脚边。
是一块空白的祈愿牌。
“别写成诅咒哦。”雁行似乎在开玩笑,“不管你在烦恼什么,但是至少拿出三分之一来烦恼比赛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树下的青年,转身向大殿檐下的阴影移动。
雁行不喜欢阳光,从暴晒的庭院里走过来在这停留已经是他的极限。
戈多从剧作家怀里挣扎着蹦出来朝牧羊犬追去,何已知弯腰,捡起地上的祈愿牌。
从寺庙出来一路向东,又开了一个多小时。
面包车终于在下山途中,看到了海平面。
何已知是被前面兴奋的叫声惊醒的,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两个人默契地摇开车窗,让风灌进来。
他被吹得差点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睛。
车前的挡风玻璃外面,蓝色的平面纵横铺开,碧空如洗的晴天和水蓝色的地平线织造出灿烂的光谱。
因为正在下坡,看不到前方的地面,面包车就像浮在天上一样。
察觉到视网膜的陌生感,何已知忽然想到:这说不定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海。
是吗?
想不起来……
但搜遍记忆也想不出接近的经历。
那应该就是了。
也许是在文字里描述过太多这样的时刻,当在自己身上发生时,反而陷入了茫然,不知道应该感动还是惊喜。
“好吵。”
身侧传来一声呓语。
睡着的雁行的头在车窗上磕了一下,贴着玻璃缓缓睁开眼睛。
海风灌进灰蒙蒙的瞳孔中,虹膜逐渐泛起水色。
他烦躁地打了个哈欠,忽然没来由地问:“你的锻炼坚持多久了?”
何已知这才发觉自己看错了海,重新看向前方:“大概十天吧。”
“十天……”雁行嘟囔了一句,似乎不太满意,“介意我检查一下成果吗?”
他问完,不等何已知回答,忽然把靠在窗户上的脑袋挪过来放在他肩上,闭上眼继续睡去,从始至终都没有给窗外的大海一个多余的眼神。
在侯灵秀连续不断的快门和雁行安静的呼吸中,何已知真切地体会到了第一次看海的悸动。
他想掏出笔记本记录,但是海压着他的手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