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个分歧

  其实当初在知晓“虽然外表与成人无异,但只是出生没多久的小孩”与“被养育她的半妖所要挟”这两个关键要素时,我便开始思考把她送入滑头鬼家的可行性。

  一般来说我并不会关注别人家的事情,更不会想要干涉,但是奴良滑瓢似乎对于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这件事积极性极高,从初见到现在提起过多次,如今更是邀请我日后去他家看小孩。

  社牛领导所带领的团队自然也包含社牛的组员,自从它们来我这边聚餐的那时起,我便感受到了整个奴良组热情到令我自闭的氛围。若再加上出生没多久的哭闹小孩,他家便直接变成了可怕的十八层地狱。

  虽然我无法将地狱变为天堂,但显然减缓地狱程度的增加还是有点希望的——

  比如在奴良滑瓢一家打算收养女孩时,向他推荐思维已经成年人化的实质幼妖神乐。

  “……你就这么害怕真正的小孩吗?”两面宿傩显然明白了我的想法,于是此时的语气中透露出毫无遮掩的无语。

  我没有理睬他,而是进一步询问神乐: “所以你愿意吗?”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整个话题的转变完全没有任何逻辑性可言,于是即使被再次询问,神乐也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在愣住的几秒之后,她终于成功回神,开始思考刚刚的提议。

  作为能将各种信息顺着清风收入耳中的风之使者,神乐知晓“滑头鬼”虽然是某种妖怪的总称,但是如今世上的滑头鬼其实不过一只而已——

  奴良滑瓢。

  神乐自然听说过这位奴良组妖怪大将的大名,也听闻过不久前他曾闯入魑魅魍魉之主羽衣狐的所在,并将其杀死的事迹。

  奈落虽然在四魂之玉的帮助下跨进了强者的行列,但无论实力多强,它终归不是神乐所偏好的那一类豪杰。滑头鬼镜花水月又来往如风的作风反而更得她心意。

  “我自然没有意见,”虽然面前白发之人的话语充满了槽点,但神乐能知晓这个提议的本质是将其引入奴良组,成为其中的一员。

  神乐并不觉拥有组织便为不自由,她只在意躯体上与精神上的解放,于是便道: “多谢好意。”

  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且不提我本人的意愿,那边是否愿意接受也还是问题。虽然不知为何你选择一直帮助我,但若因此又令你欠下人情,那也大可不必,所以此事还是作罢为好。”

  她言辞诚恳,显然全是真心流露。但我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在帮助她——难道让她完美融入滑头鬼家并成为孩子王还不够私心的吗?

  我不禁为面前之妖的心思单纯而感到震惊,果然她的内心还是小孩。明明坑害两面宿傩时我心中毫无波澜,一想到小孩被我坑进如此社牛的妖群团体中,我的良心便开始隐隐作痛。

  滑头鬼当初在我面前提到收养女孩之事只是随口一提,其他的相关信息一概未说,所以我也不知道神乐是否符合他们的领养标准。

  ——这应该怎么处理?我又应该如何交涉?

  我努力想了几秒,最终也没想出来合理的解决方案,于是放弃思考的我果断转向了两面宿傩。

  他显然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微微挑眉,示意我有话直说。

  “之后可以帮我和滑头鬼聊一聊这件事吗?”我问道。

  两面宿傩伸出手,指向了街道上的剩下尸骸,随后扬起嘴角。

  我自然读懂了他的手势,于是点点头: “成交。”

  既然两面宿傩愿意帮忙,那么正如他在收银上的天赋异禀,我相信他能把这件需要交涉的事情办好。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我又重新转回神乐的方向, “无论是人情还是结果。”

  神乐听到我的话后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以为她需要时间来思考,于是等待了几秒,但她最后还是把话语咽了下去,什么都未言。

  我不清楚她欲言又止的原因——可能是有些话现在依然很难说出口。按照孤儿的我对家庭的浅显理解,我试探性地询问道: “是家庭的问题吗?”

  就好比当小孩初次离开家庭企图前往其他地方时,作为监护人的家长一般都不会轻易同意。更何况听她的表述,养育她的半妖将她的心脏拿走用于控制她的行为——这显然属于对孩子拥有极高控制欲的家长。

  “家庭……?”神乐乍一听这词时并未反应过来,在停顿了一秒后才迟疑地开口询问, “难道是在指奈落……?”

  我点点头。

  神乐知晓奈落显然不会容忍他人的背叛,虽然他的实力并非极其强悍,但是在背地里暗算别人才是他的强项。若她加入其他势力,那自己的存在显然会给所在的组织带来麻烦。

  “确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果然是这样,我感觉我的思路瞬间清晰。所以只有先说服她的家人,让他们学会对孩子放手,才能成功让神乐毫无顾忌地加入滑头鬼之家。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显而易见——

  “没有关系,”既没有养孩子经验也没有被养经验的我开始安慰她, “做家长的总会遇到自家孩童长大成人,最后准备离家的那一天,作为小孩其实不需要对此有所顾虑。”

  神乐看起来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过想想也对,她现在的真实年龄其实不大,比起我的年龄不仅少了整整一世,还少今生的很多年,于是我所知晓的道理对于她来说可能一下子难以理解,露出这番表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我很想友善地对她露出慈爱的长辈系表情,但由于我实在面瘫,这种表情对我而言难度过高,于是我只能意味深长地拍拍她肩膀: “等你再长大些就能理解我在说什么了。”

  我注意面前的黑发红眸女性沉默了几秒,最后才开口: “……好。”

  不远处传来两面宿傩低沉的愉悦笑声: “真是一出鸡同鸭讲的好戏。”

  这话真是失礼,明明我觉得我的思路此时正走在与他人同调的轨道上。

  我并没有理会泼我冷水的两面宿傩,而是开始着重思考关于心脏的事情。

  无论是之前的奴良滑瓢还是如今的神乐,都被夺走了心脏。似乎在这个世界里,妖怪的心脏被拿走是一件极其常见的事情,而被拿走心脏的妖怪也不会死亡。入乡随俗的我果断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把它归于常识。

  “有时候只有当父母知晓自己的控制欲早已过度之时,才会理解孩子的真实感受,最后与孩子和解,”我注意到神乐的表情不知为何竟透露出几分压不下的牙酸。

  “和解……?”她的语气中含上几分嘲讽,看起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我的心脏曾被奈落无情地重掐过数次,那种失去自由又痛苦的绝望之感我此生难忘——死亡也无法令我与他和解。”

  话音落下之后,再无其他言语之声,整个大街彻底安静了下来。

  神乐注意到面前的白发之人陷入了沉默。她叹了一口气,刚准备继续开口,便听到声音重新响起——

  “你似乎误解了什么。”

  在思考过后,我此时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可能是刚刚的说法实在抽象,于是我又选择了一种更加直观的表述: “我想说的是——就像你的半妖家人之前拿着你的心脏那样,我也可以待会帮你把他的心脏取出来。”

  虽然我还没有把其他生物的心脏掏出来后依然保持其存活的经历,但是我觉得妖怪显然是一种例外,大抵只需要拥有足够的刀术——那就没有问题。

  “你可以像他掐你的心脏那般对待他的心脏——就算掐碎也没有关系,无论破碎多少次又碎到什么样的地步,我都能将其彻底复原,”我顿了顿, “我觉得当家长通过一些事件,成功体会到孩子的心情之后,想必也会愿意听一听孩子的心里话,主动与孩子进行和解吧?”

  神乐的表情此时带着几分震惊,像是接触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时间竟仿佛认知被刷新,最后她喃喃道: “……你说的对。”

  “虽然不知道为何选择这般协助我,不过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多问。之后若有需要我出力之时,我必然鼎力相助,”她的语气中又渐渐带上几分快意——

  “我自然要让他跪下来求着我和解。”

  虽然与我预计的发展有些出入,不过仔细想想这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感受到她此时强烈和解心情的我倍感欣慰——没有想到我竟然促进了家长与孩子之间的沟通,直接拯救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家庭。

  “那么便由我来引路,”神乐将手伸向前方,面对着我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似乎有清风在此地悦动,每一寸气流都含着轻快的心情。

  虽然现在过去其实也没有关系,但是——

  “还是先吃饭吧?”我提议道。

  我刚想说不如由我请客,神乐便直接朝我微微颔首: “那我先去别处用餐,待会再回来。”

  话语刚落,她的扇面便一转,整只妖如同清风一般彻底消失。整个过程看似优雅至极,但我总觉得莫名给人一种落荒而逃之感。

  我并没有打算阻拦她,而两面宿傩也是同样。

  “现在我已知晓为何四魂之玉感知不到你的恶,”两面宿傩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的旁边。似乎觉得理由极其荒谬,于是他语气中夹着几分嘲讽: “毕竟你的恶行从来都不是恶念所驱,而是由善意所致——被我所污染的四魂之玉倒也与你相称。”

  我不觉得我做出过什么恶行,于是就没有管他前面的话语,只是把关注点移到四魂之玉上。

  “既然不影响功能,那么玉的洁净与否便不重要,”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在意四魂之玉的污染与否。

  两面宿傩摊摊手: “即使初见时被他人当做恶人也无妨?”

  我这时突然知晓神乐刚见到我时为何会如此谨慎,想必是那时便已经注意到我脖子上漆黑的四魂之玉。

  “若是被当做恶人,便会一直被他人这般远离吗?”我问。

  “自然是如此,”他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我, “现在你又怎么想?准备立刻拿下来吗?”

  “没错,”我把四魂之玉从脖子上拿下,随后放在他的手上, “能帮我把它弄得更黑一点吗?”

  这是什么社恐福利道具?虽然这四魂之玉透不出亮光,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两面宿傩暼了一眼手上的四魂之玉,在微微挑眉后又转向了我: “那么再回答我几件事吧?”

  “你问吧,”和四魂之玉变得更加漆黑相比,回答问题显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害怕小孩——这只是把那用风的妖怪推荐到滑头鬼家中的一个极其牵强的理由,你一定还有其他更本质的理由。”

  他说的确实是事实。

  我看向宁静的街道,如今没有任何行人路过,但是我却没有半分伤感,反而非常自在: “比起热闹,我更偏爱冷清。我最近经常在想——如果能把滑头鬼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这该有多好。”

  “半妖所生的孩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最近一直关注半妖话题的滑头鬼会更加在意的事情,”我顿了顿,随后继续阐明自己的观点, “比起一位只是普通人类的厨师,显然他会更倾向于去与这样的存在交流。”

  “直接说出本质原因显然不近人情,既然其他的理由也是理由,那为何不使用?总之我希望他能找到更感兴趣的人或事,随后自然而然地远离我,”我看向了两面宿傩, “你也同样。”

  “哦?口口声声说着直言不讳是不近人情,结果到我这里便有话直说,”两面宿傩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四魂之玉,一边语气悠哉地说道, “那么之前提出交友的提议,想来也不过是希望通过增加日常相处,令我尽快发现你是一位无趣之人,从而主动远离吧?”

  我一直知道两面宿傩极其敏锐,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猜到这一点。

  “既然你已经知晓这些,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断交?”

  听到这话后,两面宿傩把玩四魂之玉的动作一顿,他看向了身旁的白发之人——

  那人与他几乎同色的赤色眼眸依然平静无波,仿佛与整个世间都隔着一层迷雾,于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站到了世界之外。

  “别再做梦了,”两面宿傩嗤笑一声,他的语气充斥“既然你要我往东那我就非要往西”的极端逆反,随后便把手中的四魂之玉直接安入我脖子的铁链上——

  清脆的声音响起,珠子被轻巧地卡入其中。

  “你是逃不掉的。”

  我看向脖子上此时悬挂着的宝珠——

  也不知道两面宿傩到底想了什么,它竟真的比刚才又深邃几分。

  仿佛是企图将人拉下地狱的恶魔身上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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