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过沈灵的脾气差,顶多说他是天生冷感,无可厚非,除了唐学资。
唐学资说沈灵牙尖嘴利,阴阳怪气,遵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真理。
徐嘉和章贺都劝告他,说沈灵不过是心思比一般人敏感一些,连同桌都为沈灵说话,真是奇怪的事情,同桌甚至很少跟沈灵说话。
他们又不知道沈灵会因为多么细枝末节的事情跟自己发脾气。
看小说让沈灵在校门口多等了十几分钟,沈灵就要求唐学资一个星期不许看小说;买水的路上与认识的女同学多说了两句,沈灵就说已经不渴了转身就走,唐学资骂他两句,身边的人还赶过来说不该同他计较。
步入职场后,唐学资有时候会想起高中时期,与那时候比起来,自己无趣了不只一星半点。
高中时期唐学资喜爱看武侠小说,是图书馆的常客,也爱玩游戏,偶尔会在网吧彻夜通关,他还对铁人三项十分感兴趣,穿越大半个城市去观看比赛,然后叹息自己不够资格报名。
等到了有资格报名的年纪,唐学资最多能让自己保持固定的频率前往健身房,生活里的乐趣来来去去只有与沈灵相处这一项。
别人不知道沈灵的坏脾气,也不知道沈灵的好脾气,尤其不会知道,唐学资喜欢看沈灵生气的样子,这是他独有的乐趣。
眼睛看向别处,脸上冷若冰霜,嘴巴强词夺理,结合在一起就是“可以开始哄了”,唐学资有时候会顺着沈灵,有时候气极,脾气上来也会让沈灵主动认输。
唐学资哄人是明朗的,赔着笑容语气无赖;沈灵哄人是柔软的,眼神可怜仿佛青春疼痛文学,唐学资花尽心思让自己维持与沈灵相似的冷脸,沈灵也会费尽心思平息讨好自己。
高二的时候,是冬天,唐学资被子快盖到眼睛处,呼吸间的灼热气息喷到被子上,又原封不动回到脸上,他越睡越昏沉,听到楼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像是梦境,也像是现实。
唐学资睁开眼睛时,房间内没有光线,他打开台灯看了眼时间,不过四点钟,天已经暗下去。
“唐学资!”
“唐学资!”
唐学资听出沈灵的声音,光着脚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时沈灵正仰着头喊出他的名字。
“唐学资!”
“干嘛?”
冷空气顺着缝隙进来,唐学资身体觉得冷,脸上却觉得冰凉得很舒服。
沈灵看了几秒钟,声音比刚才更高:“开门!”
说完消失在唐学资的视线中。
唐学资走出房间,头还是发晕,客厅没有开灯,但电视开着,他走过去把灯打开,正好敲门声响起。
“你在干嘛?”
沈灵的语气很不客气,唐学资有些发懵,回答:“睡觉。”
沈灵有些粗鲁地将唐学资往里面推,转身带上了门。
“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沈灵在生气,很明显,问完抬起手,把手放在唐学资的额头上,他觉得有点热,但也不确定是不是发烧。
唐学资被沈灵冰凉的手激得往后退,问道:“谁惹你了?”
沈灵在抽屉里找体温枪,听见唐学资置身事外的语气,气冲冲转过身:“你说谁?你知不知道我敲了多久门?”
唐学资听到沈灵的话才注意到他脸颊带着鼻尖都泛着红,刚才摸他的手也像冰块一样。
沈灵对准唐学资的额头,体温枪显示37.1,体温正常,他终于放下心来。
“你干嘛呢?”唐学资看沈灵一系列动作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烧糊涂了?”
唐学资只知道自己一觉睡到天发黑,把自己的晕头转向归因于过长的睡眠。
“谁说我发烧了?”
唐学资丝毫不记得给沈灵打电话的事情,甚至电话摆在客厅,他打过电话后又回到房间,捂着被子继续睡过去。
电话里唐学资声音虚弱黏糊,拖着音说:“沈灵,我有点难受。”
沈灵听他的声音觉得不妙,连忙问:“哪里难受?你在家吗?”
问完才知道问题多余——电话显示是家中的座机。
“头晕,冷,好像发烧了,你能过来吗?”
沈灵在市博物馆参加讲解活动,是学校的教育评比项目,唐学资电话打过来时活动刚结束,沈灵收拾好东西往外跑。
跟他一起来的同学第一次见沈灵慌里慌张的样子,衣服没有扣好,奔跑过程中羽绒服飘起来像两只小翅膀,能携着他飞起来。
唐学资看着电话记录没有反驳,主要是没办法反驳。
“我睡着了没听到。”
唐学资把温度调高了一些,又给沈灵倒了杯热水,隔着双层玻璃,有热度但不烫手。
“捂捂手,别生气。”
杯子是唐学资塞到沈灵手中的,他先牵起沈灵的右手,带着握住杯子,然后牵起左手,握住水杯另一侧,怕沈灵不用力,唐学资就着沈灵的手一起握了几秒,察觉到沈灵的力道才分开。
他的手真是冷,唐学资想多握几秒钟。
“那你现在还难受吗?”沈灵不生气,他只是记挂着唐学资。
唐学资知道沈灵的脾气,他点点头回答:“难受。”
“怎么难受,”沈灵放下杯子,拿起外套,“走,我们去医院。”
唐学资嘴巴干裂,一笑起来有撕裂的疼痛感,他拉住沈灵的手臂,“我难受,因为我肚子太饿了。”
沈灵怔怔看着唐学资,“家里没吃的吗?”
“不知道,我爸妈好几天没回了,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菜呢。”
如唐学资所说,冰箱几乎是空的,只有一颗西红柿,冷藏格里有一排鸡蛋。
“西红柿鸡蛋面吧?”
炒菜沈灵不会,面条无非放在热水里过一过,总不会太困难。
“好,我喜欢吃面。”
唐学资靠在冰箱前面,沈灵切西红柿的动作极度不熟练,磕磕绊绊才切成小块,嘴里念叨不停:“没见过身体这么差的。”
“不舒服不知道提前说吗?”
“家里有药不知道吃…”沈灵忽然转过来,“家里有药吗?”
沈灵絮叨的模样不多见,唐学资听着不自觉嘴角上扬,大概是病中的缘故,说话也悠扬:“不用吃,已经好了,我现在就是特别饿。”
沈灵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沈灵以为将鸡蛋打进去自然能成为荷包蛋,但他不慎搅散,汤水表面浮着一层鸡蛋沫,色香味首先少了色,香和味就听天由命了。
第一次下厨房,沈灵一时没记起来开启油烟机,等想起来时,面前已经烟雾缭绕。
唐学资看到满屋子的烟,“喂”了一声,指着厨房顶部拢聚的烟气说:“这里都成仙境了。”
沈灵被唐学资说得不好意思,但板起脸,眼里写着威胁,转过身对唐学资说:“那你自己煮吧。”
但他言行并不一致,说完取了一只碗,把面条挑入碗中,动作有些急,滚烫的汤水溅到沈灵手腕上,他往后缩了缩,但动作没有停。
沈灵两侧的袖子都被他卷起,唐学资看到他右手腕突出的尺骨显得格外漂亮,脑中不禁想起同桌开玩笑念的“攘袖见素手,皎腕约金环”,沈灵没有金环,皓腕却丝毫不差。
那一瞬间唐学资很想过去握住沈灵的手腕,甚至想放肆地亲一亲,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移开了目光。
外面电视机正开始播放一首粤语歌曲,前奏响起有观众的尖叫声,接着是男歌手娓娓道来的声线。
“明明并非夏季,但我竟会觉得热。”
“呼吸到,南美的暑气。”
怎么会不热呢,满屋的热烟,唐学资看着沈灵笨拙的动作,从皮肤热到心脏,热到心跳变得迅速,热到四肢开始酸软,热到他想走过去,由背后抱住沈灵,他的双手会握住沈灵的双手,胸前与他的背部紧密贴合。
沈灵在外面等了他那么久,手像是雪一样冷,沈灵需要热,而他需要冷。
唐学资闭了闭眼睛,手探了一下额头,发烧了,在发烧,烧得已经神智不清,否则怎么会看着沈灵心如擂鼓。
生病的后遗症,全是生病的后遗症。
晚上唐学资辗转反侧,他白天睡得太多,自然难以入眠。
夜间月光很盛,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来,即使不开灯,房间内也很亮。唐学资光着脚下床,“哗”一声拉开窗帘,下午沈灵就是站在楼下,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
沈灵不会歇斯底里的,从来不会。
唐学资屈指敲向透明的窗户,“咚咚”的声音占据他的耳膜,又清脆又沉闷,动作越来越快,实际上却是无意识的,最终唐学资整个手掌拍向玻璃面,把楼下幻想中的沈灵拍散。
唐学资常去的那家书店有小说专区,他一般光顾是为了武侠或是科幻类书籍,沈灵不感兴趣,每次却要跟着一起来。
唐学资在一个下午独自前往,他想找一些书,但不知从何找起,至少不是文学类,经济类或者军事等等。他在哲学类书架前盘旋很久,最终在杂志区抽出一本刊物,上面很大的四个字:写同性恋。他翻开对应页码,文章以对话形式展开,开头写着“病因分析”,对话双方是患者与医生,唐学资看了两行关上了。
狗屁杂志。
自己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唐学资拿着自己要还的书籍,走到前台告诉管理员还书,卡片递出去,管理员拿到感应机上登记,那么他一定会知道自己是书店的常客,借书卡上有满当当的借书记录。
唐学资单手搭在台子上,状似无意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讲同性恋的书啊?”
唐学资做好了一切应对准备,结果管理员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问他:“你是要看小说还是什么?小说就在文学类,里面有标签去翻翻,其他的你去社科看吧,心理学什么的。”
说完管理员把卡还给唐学资,“你卡里余额不多了,要不要充一点?”
“好,充100,反正我经常借书,”唐学资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我什么书都看。”
管理员对唐学资看什么书不感兴趣,充值好后把卡还给了他。
社科类书架前读者不多,唐学资找起来也很自在,只是仅有的几本讲同性恋的的书籍,语言大多书面晦涩,仔细读能够读懂,只是唐学资没有耐心一个字一个字去解读。
那天下午唐学资翻阅了几十本书籍,只有一句话留在他的脑袋中:性倾向的不同本身不能被视为一种异常。
还是网络更为便利,唐学资回家后反锁房门然后打开电脑,即使家中只有他一个人。
在搜索引擎上打出同性恋三个字,立马出现许多关联词条,其中一个是“同性恋正常吗”,唐学资点进去,第一条回答,有三千多个认同,写着:当然正常,这是性取向的一种,LZ要不去了解下现在同性恋的占比人数?
鼠标上的手在颤抖,唐学资点进讨论小组,顶部显示组内成员有三万多名,发帖主题繁多,即使大多数都在向外界传递一个观念:同性恋没什么特别的。
但大多数结局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千万不要喜欢直男。
——爱上直男的痛苦。
直男这个词出现频率极高,唐学资查阅后才明白所谓直与弯的含义。
唐学资对与女性美好酮体没有兴趣,他第一次性幻想的对象,难以启齿地,是一位沙滩男星,仅此一次而已。
此刻唐学资意识到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后果,也许说缘由会更合适。
确定一些事情后,他反而冷静下来。
一切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包括他对沈灵不恰当的冲动,因为他喜欢男性,而沈灵出现在那个场景中。
这并不意味他喜欢沈灵,他只是喜欢男性而已,或许自己刚好喜欢跟沈灵一样的,纤细白净的男性。
退出前,顶在最上面的帖子是“不要把别人拉进深渊”,发帖人是一位母亲,遣词造句可以看出这位母亲并非乡野妇女,文章先礼后兵,先说体谅同性恋人群,后怒斥一位“恶心的同性恋”,将她优秀的儿子拉进喜欢男人的深渊里,从此他们一家再也没有安宁之日。
“我尊重一切的喜好,如若喜欢同性,可否一开始就接近同好之人,原本我的儿子有大好的前程,他的女友与他交往三年之久,工作稳定后便可尘埃落定,那么作为父母,一生也便圆满…自此以后,我与他的父亲再也没有任何生活意义,鲜活的家庭只剩三具行尸走肉。”
一字一句淌着血,流入唐学资心里,彼时他还不能理解人是独立的个体,只觉得父母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只懂得喜欢也需要克制。
可以喜欢人,不可以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