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离开不到半天,病房里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重新走进ICU,原本里面堆满的仪器机器都被护士推走,病床也变得空荡。整个房间里只有宗雨一人低着头跪在床角,宗迟从后面看去,只见她的身体随着哭泣的动作一抖一抖。
听见脚步声,宗雨回过头,凄凄喊了声哥。
“嗯。”宗迟把她从地上扶起,牵着她去门外长廊坐着。
从宗迟手上接过纸巾拭去泪水,宗雨噙着泪花问:“你有见到妈妈吗?”
宗迟默了默:“她现在有事。”
“哦。”宗雨低头抓着自己的裤子,不说话的时候眼角又忍不住变红。
“小雨,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哥?”宗雨扭过头看他,说出的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宗迟伸出自己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向宗雨展示陈深送自己的东西:“……陈深跟我求婚了。”
宗雨惊呼一声,在这一刹那忘记伤心难过:“陈深哥哥?……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宗迟揉了揉妹妹的头,微微一笑:“这不重要。但是小雨……之后我就要跟陈深一起去德国生活了。我会跟妈妈断绝关系。你……”他犹豫了一下,看向宗雨的目光穿杂着复杂的情感。
宗雨立马明白宗迟在担心什么,她破涕为笑:“哥哥,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你不要担心我。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了,我以后也可以过去看你呀,顺便去旅游。那个时候你要给我做导游哦。”
宗雨把头靠在宗迟肩上,继续轻声道:“其实你跟着陈深哥哥一起离开挺好的,你要是留在这边,妈肯定会想尽办法闹着要你替她出赔偿金。这样会拖累你以后的生活。只是……哥,你一定要幸福啊。”
缄默片刻,宗迟注视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妹妹:“那你呢?”
宗雨慢慢道:“等爸爸的丧礼做完,我也该赶回学校了。我接下来也要准备法考和实习,我也要为了我自己的未来拼搏。这个家,我会尽量少回来的。”
尽管从小没有受到父母多少好脸色,在被弟弟欺负的时,自己总是不被偏袒、总是被冤枉的那个,但宗雨无法狠下心割舍这份亲情。
在医生一脸严肃从病房出来宣告自己父亲死亡以后,宗雨心底的第一想法不是松了口气,反而涌起浓郁的悲伤。那一瞬间她忽然忆起父亲去参加自己小学召开的第一场家长会,回来以后夸她在学校表现好,还难得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小裙子当奖励的情形。
从今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爸爸了啊。
*
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士将一份A4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推至宗迟母亲的手边:“这是一份声明。关于宗先生留给宗迟先生的东西,宗先生同意放弃继承权,并且愿意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转赠给其母亲,由其母亲继承。”顿了顿,他的脸上挂着职业假笑,礼节性对宗母微微颔首,“逝者已逝,生者节哀……这份协议只要您签字,就能立马生效。”
听到宗迟愿意放弃宗父留下的东西,宗迟的母亲立马抓起签字笔。
“黄女士,请稍等。”律师将协议翻到第二页,向宗母展示白纸黑字印刷下的内容,“宗迟先生愿意放弃继承权的前提是……您要与他断绝亲子关系,永不往来。”
宗母的眼转了转,心中迅速思考。几分钟后,她扔掉手中的签字笔,大声囔囔道:“我不同意,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到这么大,现在就凭这一张纸就想离开?他做梦!”
律师不着痕迹瞥了一眼门的方向,嘴里继续道:“黄女士,请允许我的多嘴一句。宗迟先生能分到宗先生留下的东西经过我方估算后大概价值人民币十万元左右。而宗迟先生现在还是待就业的大学生……说句不符合身份的话,现在每年毕业的大学生那么多。宗迟先生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将来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都是未知的。您也不希望宗迟先生将来如果找不到工作还在家……”
律师见宗迟的母亲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灵活将啃老二字吞回喉咙。他又继续引诱道:“将这十万元攥在自己手中 拿到实际的,不是更加重要吗?”
面带微笑看着宗母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律师站起身收回协议,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要离开。出门之前,他好心回头提醒宗母:“黄女士,您这么爽快,我也向您透露一个信息吧——您很快便会收到受害者的家人提起的诉讼,要求您支付六十六万元作为赔偿。而且作为遗产继承人,您也有义务要替宗先生偿还他生前留下的债务①。”
宗母怔了怔,反应过来律师说的话以后大吃一惊,着急跟着律师的步伐想拉住他问个清楚。可出了门,宗母却见那个律师把刚刚自己签过的协议毕恭毕敬地递给外面站着等待的高个男人:“陈生,这是黄女士签好的协议。”
陈深收起手机,掀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随后而来宗迟的母亲。
或许是年轻的时候一连生了三个孩子没有得到好好保养,宗母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还要苍老许多。生活的算计压深她脸上两道法令纹,板着脸的时候更像是充满对命运的苦大仇深。
陈深收回自己的视线,接过律师递给他的文件,道了句thank you,迈开长腿想要离开。
宗母一个箭步冲上前强行拽住他。“你站住!你是谁?你跟宗迟是什么关系?他人呢?”
“黄女士……”律师为难地看着他们。
陈深却微微抬起手:“Andy你先去停车场等我。”
等律师离开,陈深从宗母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吝啬地用指头在衣料上弹了弹肉眼寻不见的灰。“你不会再见到宗迟了。你忘记了吗?刚刚可是你亲手在他跟你断绝关系的协议上签了字。”
宗母反驳:“那不算,那是你们欺骗我!”
“欺骗?”陈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果你认为这样是欺骗,你可以向法院起诉。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想方设法处理好受害者家属向你提出的官司。”
看着呆滞在原地的女人,陈深在离开前还好心地告诉她:“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宗迟的未婚夫。以后他会跟我在一起,会很幸福。”
刚刚陈深还在等待的时候宗迟就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停车上。等陈深下了楼,正好看见宗迟向Andy低声询问刚刚发生的事情。远远望见陈深从电梯间出来,Andy扬手向他打招呼:“陈生!”
陈深向他点点头走过去,吩咐Jason先送他离开。等Jason把车开走,陈深向宗迟敞开双臂,把人搂进自己怀中:“好喇,都解决喇。”
宗迟想了想,离开陈深的怀抱,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深,有些窘迫:“这卡里有三万块钱……我只剩这么多了。我不方便出面,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受害者的家属,算是我对他们的一点心意。”
陈深没有拒绝,把卡收了起来。然后拉着宗迟的手往路口走:“你还给自己留了多少?”
宗迟的脸红了红,说了一个数,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陈深的后背,跟他开起玩笑:“怎么办,我好穷的,以后要靠你养我了。”
陈深揉着他的耳垂:“养你,傻猪猪,养你一辈子。”
*
挑了个家里没人的时间,宗迟带着陈深回了趟自己家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带的了,大部分都在宿舍,我就是想回来把这个拿走。”宗迟走到床边,一把搂起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粉红兔子,仰起脸朝陈深高兴地笑,“这可是你送我的。”
陈深靠着门,眉头一扬:“可是你有我,晚上还要抱着它睡觉吗?”
他朝宗迟伸出手,要宗迟把粉红兔子递给他:“给我,我拿去送给Daisy。”
宗迟凶巴巴地拍开他的手:“你怎么回事,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陈深轻笑着,在宗迟面积不大的卧室里转了一圈,随手拿起书桌上放置的宗迟和宗雨的合照。
“哎对,照片也要带走。”
看着里面的宗雨稚气未脱,满脸欢笑趴在宗迟背上,陈深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宗迟挠了挠头:“好像是小雨小升初那年,我带她去游乐园玩。”
“还有其他照片吗?我看看。”
宗迟伸长胳膊,从衣柜最上方够下半本相册:“我平时不怎么照相的……”
陈深从他手中接过相册,摆放在书桌上翻开,发现里面的照片基本都是宗迟与别人的合照,鲜少有他自己的单人照。更遗憾的是,除了宗迟幼儿园时的集体合照,里面基本没有宗迟幼年时期的照片。
不过也是,想来宗迟幼年时期他的父母大概都在手忙脚乱照顾他尚在襁褓里的弟弟,哪里有空顾得上捕捉大儿子的成长瞬间。
陈深只觉得遗憾,而后又默默安慰着自己,能看见少年宗迟的模样也已经很不错。
把相册合上,抓在手中,陈深扭头问宗迟:“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宗迟摇了摇头。
陈深再替他在整个房间都检查一遍,翻出一叠宗迟初高中时期获得的奖状。
抖了抖纸张,陈深问:“宗迟同学,你这么优秀,这些都不想要了?”
宗迟哎呀了一声:“我都忘记了。不过这些奖状拿着也没什么用。”
两人推推搡搡离开宗迟的卧室,在离开家门之前,宗迟把携带多年的家门钥匙掏出,郑重留在玄关的鞋架上。
关上门,宗迟对着紧闭的家门,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未来他不会再回到这里,这个房子里再会发生什么事也与他无关。
宗迟知道,在自己接下来的人生里,会有更重要的人陪伴他前行。
重新抬起头时,紧扣着陈深的手,他带着璀璨的笑意对站在自己身旁的人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