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家人被劝着离开后，宗迟抓着自己的手机，一个人安静地守在他爸的病房门口。
刚刚道歉的时候他像一个被迫充满电老旧的机器，可现在独留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仿佛丢失最后一丝电量，坐在椅子上浑身提不起半点气力。
缓慢眨了眨眼，宗迟打开手机发了一条消息给陈深。但陈深不知道是不是在忙，宗迟等了好久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复。
恍惚之间仿佛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哥哥，宗迟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宗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
宗雨微微蹙着眉，眼中带着担忧：“哥……”
宗迟的嗓子又干又涩：“小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宗雨反问：“哥哥你的脖子被谁抓了？”
她这么一提，宗迟才感觉自己的脖子又痒又疼。宗雨给宗迟拍了一张照片，宗迟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自己脖颈上被留下好几道鲜红显眼又长又深的抓痕。
宗雨见宗迟心情低落，想跟他开玩笑逗他开心：“怎么了哥，你这是跟谁打架了吗？”
“不是打架，”宗迟沉重而缓慢地摇了摇头，“是刚刚死者家属来医院了……”抿了抿唇，宗迟选择略过中间那段不愉快的插曲，直接告诉宗雨结果，“他们说、说，要六十六万赔偿金。”
“六十六万？你答应了？你疯了吗？”宗母在电话那头倒吸了口冷气，随即气急败坏叫道，“我没有那么多钱，不可能，我拿不出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们真的要，我就去他们家门口上吊！宗迟，这钱是你没经过我的同意擅自作主答应他们的。我不管，要给你自己给。”
宗迟烦死自己母亲用死亡威胁自己了。无奈抹了一把脸，宗迟无法再维持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你不肯来医院不肯跟他们交涉，难道要这么一直拖下去吗？他们说如果不给就去法院起诉。”
宗母囔囔着：“他们要起诉就起诉吧！反正我没有钱！不可能给他们的！让他们做梦去吧！”随后直接把电话撂了。
兄妹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宗雨讷讷道：“哥，我来的时候发了消息询问我那些处理过过这些案件的学长学姐。等他们回我，可能可以我们一些有用的建议。”看着宗迟满脸倦意，宗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太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最近不是要准备答辩了吗？”
“是啊，”宗迟揉了揉自己的眼，“我今天跟辅导员申请了线上答辩，但我答辩的PPT和演讲稿都还没做好。”
“你先回家休息一下吧，我在这边看着爸。”
宗迟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吃饭没有？”
“我……”宗雨张口正要说些什么，两人身后静谧的病房却突如其来炸响一阵尖锐的机器呼喊声。
护士要比呆滞在原地的两兄妹的反应快许多。等宗雨和宗迟反应过来的时候，几名医生护士已经风风火火开了门，跑进病房检查里面病人的情况。
“哥……”宗雨一脸惊慌地看向宗迟，语气带着惶恐和微弱的哭意，“爸、爸是不是不好了？”
宗迟死死盯着里面躺着阖着双眼的那个男人，咬着后槽牙说不出任何话。
医生再次出来的时候跟宗迟和宗雨下了他们父亲的病危通知书。听见医生的话，原本默默趴在宗迟肩上啜泣的宗雨哭得更加大声。
宗迟去护士站借了几张面巾纸，替宗雨擦上脸上的泪水，又柔声劝着宗雨回去休息一下：“你在路上奔波一天，先回去好好歇一歇，吃点东西。”
宗雨一脸执着：“不要，我要在这边陪你。”
宗迟叹了口气。他现在心情乱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力气空出额外心思去安慰宗雨。
按捺住心底的躁郁，宗迟继续劝她：“小雨你听话，你先回家休息，迟一点再来医院帮忙。你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买点吃的，再帮我把我的电脑带过来。”
宗雨这才被他说服，泪眼朦胧点着头：“好，哥你想吃什么？”
宗迟想了想：“打包碗清汤粉吧。”
“好，哥，那我到时候多让老板给你加个烤肠一个煎蛋。”
*
宗母在第二天才不情不愿被宗雨扯着一起来医院。匆匆瞥了眼自己躺在ICU里半死不活的老公，看了眼面色青白的宗迟，宗母唉哟一声，竟然不顾形象直挺挺坐在地上。
“六十六万！我哪有这么多钱啊！？”
宗迟微微抬起头，看着自己母亲如同一个泼妇一般在公众场所撒泼打滚，已经完全失去愤怒生气的力气。
宗母抓着宗迟的裤脚，硬生生从两滴眼泪。看宗迟没有任何反应，她大喊着‘我不活了！’说完便一头想往医院的墙上撞。
宗迟冷淡道：“你撞吧，这一层就是ICU，你要是撞出什么毛病护士直接把你拉进手术室做开颅手术。你一头撞死了最好，没死要是把脑子撞出什么问题，你刚好可以进去跟我爸一起躺着。”
看自己的大儿子和女儿都不吃自己这一招苦肉计，宗母在离墙不到一公分的距离又硬生生停下，改而捶着墙骂她两个孩子：“我作了什么孽才生了你们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宗雨被她气得全身都在颤抖：“妈你……”
宗迟在她面前蹲下身，双手垂在自己膝盖前，淡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慢慢问道：“你怎么会没有钱？你之前跟我爸给宗康买的房子不是还在吗？我爸要是死了，你是他遗产的第一继承人，他那里怎么会没有钱？”
宗母愣了愣，随即扬起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扇了宗迟一巴掌：“你这个冷血玩意儿，你爸现在还在里面躺着呢，你就这么巴不得他死了想要分他的钱？”
宗雨眼见宗迟被打，急忙扑到宗迟身前，伸开双臂护着自己的哥哥。
“小雨，我没事。”宗迟不管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轻轻拨开宗雨，继续对着宗母道，“你可不可以不要整天想着怎么逃避？你能不能稍微清醒一点，稍微恢复一点理智。你有没有算过我爸做手术的钱，住ICU的费用，给那家人的赔偿金，一共要多少？你要是实在走投无路，可以把前几年买给宗康的房子转手卖掉。”
宗母抓着宗迟的衣领，双目瞪着他目眦欲裂：“那是给你弟弟以后娶老婆结婚用的房，你怎么可以打你弟弟的主意！？我不管，你是他的大儿子，你也是个成年人了！你就该替他还债，你逃不了的！这是你欠我们的！”
宗迟也不愿挣扎，只是扬起一抹讥笑，歪着头问道：“我替我爸还债？我到现在没有毕业，没有工作。我怎么替我爸还？”
宗母如同抓住一根瘦弱的救命稻草，松开宗迟的衣领，反而抓着他的手，满目急切：“宗迟，我知道你有钱！你是有钱的……你不是还有钱去旅游吗？我知道你之前攒了很多钱想要去做手术，但是你后来不是没做成功吗？你可以把那些钱赔偿给他们啊！而且你之后找到工作就可以领工资啊……”
在这一刻宗迟终于心灰意冷，他感觉自己快要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决绝地抽走自己的手，宗迟的眼底闪着泪光：“妈，且不说我之前才攒了多少钱。就算是以后我在其他城市找到工作，难道我不需要养活自己？我不要用钱交房租，不要用钱买菜？妈妈，我想要好好谈恋爱，想要有钱给我喜欢的人买礼物，想要有钱以后跟我喜欢的人买房一起生活。你心里总是只想着要宗康好，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关心在意过我的死活！？”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宗母低吼着反驳他：“你这样的身子有什么资格说要谈恋爱结婚！？”
她的话音落下，三人之间是死一般的静寂。
宗迟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彻底碎成齑粉。
宗雨率先叫着：“妈妈，你在说什么！”
宗母看着宗迟的眼神带着闪躲，宗迟不知道自己母亲说完话以后有没有感到一丝愧疚与后悔，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思考。宗迟现在能做的，只是垂下自己的脑袋，用一种保护防御的姿势，双手紧紧抱住自己。
宗雨看了看全然不顾形象坐在地上哀嚎的母亲，再凝视着近乎崩溃的大哥，只能自己强撑起精神，把母亲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宗雨轻声道：“妈，我们先回家冷静一下好吗？”
宗母含着泪点点头。
宗雨转头对宗迟道：“哥哥，那我先送妈妈回家。等我迟一点再来医院跟你换班，你也要休息。”
宗迟昨晚借了护士站的行军床，在医院过道和衣躺了一晚上，也没怎么休息好，眼下一片青黑无比明显。
听到宗雨的话，宗迟只是轻轻点了下脑袋，并没有抬头。
在宗雨和母亲离开不久，宗迟父亲的主治医生就把宗迟喊进办公室，简明扼要地告知宗迟他父亲现在糟糕透顶的情况。
“家属现在随时应该做好准备。”
“谢谢您。”
宗迟疲惫地仿佛一只提线木偶，机械地朝医生鞠了一躬，脚步虚浮地扶着墙走出主治医生办公室。
看了眼自己安静的手机，陈深从昨天开始一直都是失联状态，始终未给自己回复任何信息。宗迟满腹委屈不知还能向谁发泄。
点开自己与陈深的聊天界面，一点一点向上翻阅着他与陈深这么多年来的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听着陈深给自己发的语音。宗迟空落落的心上好像被人放置一颗小小香软的棉花糖，苦涩的心头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甜，嘴角不由自主浅浅向上扬起。
再次抬起头时，宗迟却以为是自己太过劳累花了眼，竟然看见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宗迟一脸惊愕地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你……”
发出一声叹息，陈深蹲在宗迟身前，抬起右手轻轻摩挲着宗迟的脸颊，他喃喃道：“你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