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君子

  涂山火拍了拍自己披在肩上的狐皮毛,掸去灰尘,笑的时候眉眼弯成了一条线,才显出了自己的狐狸气质。

  “我们涂山氏自大禹治水起便陆续有狐仙飞升。”

  “这几千年以来,倒是走了不少下坡路。”

  “如今涂山狐族没落,否则我也不至于独自远游至此修行了。”

  “至于你所说的百年之前飞升的狐仙,倒是确有此事。”

  他转头望向窗外的雪景,继续说道:

  “一百五十六年前,我在涂山氏的两界碑寻到一枚狐珠。”

  “传说仙人飞升时,体内有部分灵气不够精纯,无法带到仙界,便会凝结为一枚狐珠,留在飞升之所,待有缘狐寻到。”

  “显然,我便是那位有缘狐。”

  “在寻到那枚狐珠之前,我修为低微,别说化形为人了,就连简单的水法火法都不懂得使用。”

  “幸而得到狐珠传承,才有了今天的一身境界。”

  “想必留下狐珠给我的那位前辈,便是你口中飞升的狐仙,我虽与他同为涂山氏,但涂山部落极为巨大,狐族人口众多,单两界碑附近的狐族就有上万人,我自然不会恰好认识那位前辈。”

  白潇潇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面赶紧记小笔记。

  她忽然问道:“那你继承了那位涂山前辈的狐珠,有没有得到一些关于如何修炼出第九根尾巴的秘诀?”

  白潇潇一边说一边眨眼,眼神中不断散发着强烈的求知欲。

  涂山火呵呵一笑,“我明白,既然你会这样问,想必你跟我一样,都已经修炼到第八根尾巴了吧?”

  “只是你难道没有想过,若我当真知道如何修炼出九尾,岂不是早就飞升了,你我还能在此处相遇吗?”

  “我试过寻找狐珠内的所有线索,但都没有察觉到与修炼第九根尾巴有关系的内容。”

  “甚至于我在昆仑山修炼近百年,将昆仑山周边的灵气都吸得差不多了,也没能凝聚出九尾。”

  听到这里,白潇潇表情顿时不淡定了。

  “靠!原来昆仑山灵气如此稀薄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小子?”

  “难怪我一路上过来感觉这里灵气低得格外反常!”

  涂山火哈哈大笑,“所以说嘛,你要是想找修炼出第九根尾巴的捷径,那可找错人了。”

  白潇潇摇头道:“就是顺便问一下,毕竟你与那位前辈同为涂山氏。”

  “嗯。”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青丘近来如何?”

  白潇潇撇了撇嘴道:“我已多年未回青丘,当初是偷偷跑出来的,可后来尝试与青丘的灵气通道建立连接时,已经无法成功连接上了。”

  “兴许是青丘通往人间的通道,被高人毁掉了吧。”

  白潇潇眼神有些落寞。

  纵使境界再高,年岁再长,在青丘狐族动辄上千上万岁的祖先眼中,她也不过是一只想家的小狐狸罢了。

  涂山火安慰道:“无妨,缘起缘灭,天道自有定数,命不让你回青丘,说明要留你在人间有一番造化。”

  涂山火没有回头,本还想说些什么,却戛然而止。

  他感知到身后有个人类快步走来了。

  两只狐狸的私密谈话,自然只能到此为止。

  在人间百余年的经验让涂山火很清楚,面对人类,最好不要表明自己的身份。

  “潇潇姐,大家都办理好了,就差你的身份证了。”

  孙明浩笑着走过来说道。

  言语之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坐在沙发上的涂山火,用眼神试探着此人是不是情敌。

  “好,走吧。”察觉到孙明浩不善的眼神,为了避免麻烦,白潇潇果断起身,临走时背对着涂山火,将食指和无名指以诡异的角度并拢夹紧,对着涂山火晃了晃。

  见此一幕,涂山火微微一笑,他认得那个手势。

  是世间狐族之间友好的象征,类似于人类的挥手告别。

  白潇潇和剧组的到来,打破了昆仑山的宁静。

  对于在此处苦修了多年地涂山火来说,这也许意味着一段旅程的结束。

  当然,这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霞光满天的黄昏里,在昆仑山的大雪夹杂着一缕一缕如窗花般的橘红色阳光中,那个披着狐皮的中年男人,在雪地里用最纯正的龙国戏腔,哼着一段古老的戏曲。

  “候~人~兮~猗~”

  “候~人~兮~猗~”

  “未见君子,绥绥长离……”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淹没在昆仑黄昏的风雪里。

  *

  “哈~”

  樊澜双手合拢,朝掌心吹了一口气。

  《夜游楼兰》的剧情已经接近尾声。

  电影院大屏幕上,青衫剑客宋无书正在与成功回到中原的商队老板喝酒。

  电影前半部的剧情,主要讲述了宋无书在沙漠中偶遇商队遭遇匈奴袭击,途中出手帮助商队击退匈奴骑兵的事件。

  后来商队在楼兰古国得到营救,剧情逐渐揭露出宋无书独自徒步穿越荒漠,从中原来到西域寻找故人的动机。

  在楼兰古城,宋无书凭着信物找到了那位故人,见面时才知晓对方地身份竟然是楼兰公主。

  两人幼时在中原京城有过一面之缘,孩童天真,彼此交换信物,承诺长大以后借信物再相见。

  时隔多年,已名扬天下的宋无书自觉寂寥,若说人生还有何事未能达成,便是寻到当年的故人。

  在楼兰古国中,宋无书与偷偷溜出来的楼兰公主重逢于城郊的观月楼,循着夜色与月色,借着西域的美酒,畅谈过往十余年的经历。

  在找到楼兰公主的那一刻,宋无书心中的执念便已放下。

  他知道过了今夜,两人的身份便如同一道天堑,再难如今夜一般把酒言欢。

  第二日天亮时,楼兰公主脸上夹杂着一缕不知是饮酒还是心动造成的红晕,美得如同朝霞一般。

  公主试探性地问宋无书,愿不愿意带她抛下一切,回中原。

  宋无书没有回答,只是装醉大睡,躲过了这一问。

  彼时的宋无书还不知道的是,自己躲过的不止是这一问,还有一生的因缘。

  良人醉酒卧眠,她也没有追问,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叫不醒装睡的人。

  公主静悄悄地走了,临走时替宋无书披上了自己的裘衣,以食指沾酒,在桌上写了几个中原文字。

  “西域风大,小心着凉。”

  极为平淡的一句话,当宋无书听见公主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已经越走越远时,他睁开眼,桌上以酒写下的字迹,已逐渐风干。

  不止是天意的恰逢其会,还是人心的有意为之。

  那桌上的字迹深深浅浅,在逐渐风干后,宋无书睁眼只见到残留的三个字——

  “西风凉”。

  樊澜作为导演,自然知晓大结局是如何。

  在楼兰古国中,宋无书体验到了西域的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找到古人了却了心愿,心却又空了一块。

  商队在楼兰并未停留过久,稍作休整,规划路线,招募了几个新的护卫扩充守备力量,更换了几匹西域的汗血宝马后,重新启程。

  宋无书离开西域,护送商队一路绕开西域与匈奴结盟数国,最后艰难回到中原,途中还经历了几次截杀,都以有惊无险度过。

  最后的结局,无可免俗的有些圆满,毕竟主题是武侠,主要彰显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自己的那段儿女情长在大势面前就被放下了。

  在片子里也有不少侠以武犯禁的经典桥段,但樊澜认为那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寥寥几笔,只是电影卖座的基本套路,大部分观众们就是喜欢看俗的打戏,看“越矩”。

  所以俗套的剧情也是电影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但电影整体,让樊澜极为满意。

  他没有看到电影结束,因为《夜游楼兰》他早就独自看过上百次了。

  片中让楼兰公主跟宋无书不在一起,倒不是樊澜的执念,纯粹是出于某种政治正确才这样设计的剧情。

  依稀记得当初有个投资人反复强调,说悲剧能让人更难忘怀,所以大圆满的结局不适合出现在非喜剧类型电影中。

  男女主不要在一起,才能经典永流传。

  樊澜杠不过人家,虽然想要成全宋无书与公主,但奈何他更希望电影能成功上映,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如今能得到这样的剧情,虽不是求仁得仁,也算是还过得去的结果了。

  毕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在娱乐圈更是身不由己,一部电影里地剧情,自己能掌握□□成,已经是堪称不幸中的万幸了。

  至于剩下那无法掌控地一两成,或许会为人诟病,或许会沦为败笔,亦或是成为某些观众心中的遗憾。

  但无论如何,作为导演拍摄作品,总归遵循一个瑕不掩瑜就好。

  没有完美的作品,只有完美的受众。

  在樊澜静静发呆的过程中,《夜游楼兰》不知不觉地结束了。

  电影落幕时,场内的许多观众,缓缓起身,准备离开。

  在电影院观看一场电影,如同观看众生百态。

  事态的发展不出樊澜所料。

  有人在电影中途离开。

  有人在高潮时激动。

  有人在煽情时落泪。

  有人在散场时意犹未尽。

  还有人,等待着或许不会出现的彩蛋。

  樊澜自己,与白潇潇留在电影院陪伴自己的分·身,一起看完了整部电影。

  在片尾曲结束后,电影院片场内还有一部分人没有离开。

  电影大屏幕上,彩蛋出现了。

  是黄昏的荒漠里,一匹快马在沙漠中疾驰。

  快马之上,一男一女,他们的背影很像宋无书和楼兰公主。

  彩蛋一闪而逝,留在观众席的观众之中,有人欢呼。

  他们庆幸自己观看了彩蛋!弥补了武侠之中那属于儿女情长的遗憾。

  樊澜笑了笑。

  那不到五秒中的彩蛋,是他作为导演最后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