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检查耗费大约一个小时,柳思南回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多了很多人。
王婉儿扶着白梅站在李锦屏床前,白梅才几天不见,鬓角就长出很多白发。
李锦屏安静温顺地回答白梅的问题,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一丝愧疚,“让师姐担心了。”
白梅摇了摇头,欣慰地笑笑,“醒过来就好。”
“师叔保重身体,好好养伤,”王婉儿把带的营养品放下,顺嘴感慨了一句,“这些营养品终于可以送到师叔嘴里啦。”
李锦屏笑起来,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对啊,之前的都进了思南的肚子。”
之前?王婉儿有点惊讶,“师叔知道?”
“我能听见,”李锦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着看向缩在人群后面的人,“喏,就是那人,天天在耳边像个小仓鼠一样,吃一口就要说一句。”
柳思南刚进门就被南燃扶了一把,还没坐下就被李锦屏打趣。猝然抬头,和李锦屏对视的瞬间,耳尖飞速红起来。
她哪里是吃东西会说话,她干什么都在絮絮叨叨。
给李锦屏打的水凉了热了,她会絮叨;送来的饭太清淡,她会絮叨;晚上的检查太多耽误她和李锦屏的独处时间,她会絮叨;就连给李锦屏念的书里出现生僻字和莫名其妙的情节,她也会在絮叨中加入很多主观批判。
这些都还好,起码和李锦屏无关。
可到了晚上,柳思南钻进李锦屏的被子,身边摸着的人是她,闻到的气味是她,感受到的心跳是她,絮叨的内容就全部变成她。
“李锦屏你是天底下最难伺候的女人。”
“李锦屏你说我遇见你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你的脖子真好看,我能啃一口吗?”
“肩膀的吻痕怎么还没消下去,你新陈代谢不行啊李锦屏。”
李锦屏每天晚上都会被她吵得睡不着,好气又好笑。
“你要吃的东西,”南燃把柳思南电话里提到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豆浆和小笼包。”
“我在电话里听见李总醒了,也给她带了点好消化的米汤,”南燃把另一个饭盒拿出来,“里面没有米,不会增加肠胃负担。”
南燃一直照顾着柳思南的一日三餐,听见李锦屏醒了,也顺道照顾一下自己“闺蜜”的前妻。
一个手握权柄多年的豪贵商人,看起来很脱离群众,应该住着平房千米的豪宅,坐拥几十个佣人,抬个手都有人伺候,无一处不精致精心精巧精妙。
但实际上李锦屏很需要这种“顺便”照顾,比如她醒来到现在,南燃是第一个把热腾腾的饭送到她面前的人。
因为李锦屏身边的亲信几乎都留在公司坐镇,没有人守在她的病床前嘘寒问暖。
李锦屏昏迷的时候,公司高层都来看过,本家的人也来了不少,差点给她转去高级私人医院,还是李锦屏早就不过问世事的母亲来了一趟,压住场子,让所有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允许柳思南照顾李锦屏,柳思南这才没和他们打起来。
李锦屏的母亲和李锦屏并不相像,她更有一种杀伐决断的气息,在面对自己唯一的女儿时,才会变得温柔似水。
她没有和柳思南说任何话,也没有为难她,来看了看就走了。
好像早就料到李锦屏命中会有这样一劫,也在漫长的时光里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来去自如,不做任何纠结。
“谢谢,”李锦屏真心实意给南燃道谢,眼神却没有从两人身上移开,“思南,来我这里。”
其他人看望过后就默契地离开,把空间留给亲热的小情侣,南燃顿了一会儿,也打算离开。
柳思南扭头喊住她,“别走!”
“我有个不情之请,”柳思南卖乖,笑得很灿烂,“可不可以提啊。”
这些日子都是南燃在照顾她,对付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小要求,已经下意识无缝衔接成无奈模式,“说吧。”
“李锦屏刚醒,我怕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向杨雅提一下,别让我天天复健那么久……”
“不行。”两道拒绝的声音同时响起。
南燃是一脸“我早有预料”的无奈。
李锦屏则是“你瞅瞅你说的这是人话吗”的无语。
柳思南哑然地望着她们两人,愣住了。
这两人为什么诡异同步了?
“思南,我才昏迷不到一个月,难道公司都破产了吗,需要你一直伺候我,”李锦屏开口切换话题,慢条斯理道,“我们李家,连护工都请不起啦?”
柳思南满脸不同意,“你知道你位高权重有多少人眼红吗,万一别的护工是其他人派来害你的呢。”
“那要是有人来害我,思南能干什么,”李锦屏言语犀利,含笑逗她,“帮我大喊‘救命救命’吗?”
柳思南气结。
“你与其嫌弃复健的时间长,不如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还没彻底恢复,你要是还能像之前一样走路如风,”南燃默默插刀,凉凉道,“我就帮你说话。”
柳思南张了张口,怒视李锦屏的视线迅速转到南燃身上,还多了一股控诉和委屈,为什么南燃也变得这么毒舌!她之前明明很温柔的!
对待女朋友和对待闺蜜的态度当然不一样,南燃静静移开视线,不想回应。
李锦屏打断说,“思南,我想吃苹果。”
柳思南一边瞪她们两个人,一边拿出苹果给李锦屏削皮、切块、喂嘴里。
“我要走了。”南燃一锤定音。
再不走,她就要被这对小情侣闪瞎眼再塞一肚子狗粮。
“等一下!”这回是李锦屏喊住她。
南燃脚步停下,却没有转身,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一个冲天的白眼,“又怎么了?”
李锦屏拍了拍柳思南的屁股,“别赖在这儿了,去送送王婉儿她们。”
送人?王婉儿她们早就走了吧!?
柳思南刚要问,李锦屏笑道:“师姐估计有话和你说,你现在去医院门口,应该能赶上。”
她现在已经知道白梅和李锦屏师出同门,情同姐妹,一听这话,有种娘家人要来的慌张,连忙从床上下来跑出去。
南燃收回望向柳思南背影的目光,平静道:“李总,有话直说吧。”
白梅对柳思南挺满意的,要有什么想说的,在李锦屏昏迷的时候也已经说完了,李锦屏让柳思南去找人,无非是找个借口把人给支开。
“我接下来说的话,”李锦屏扶着床坐直,认真整理自己的衣服,正襟危坐道,“希望你能帮我保密,暂时不要告诉思南。”
南燃眉心一跳,感觉有种大麻烦找上门的感觉,率先把自己的底线亮出来,“我不会骗她,也不会瞒着她。”
坦诚相待是南燃的交友原则,就算柳思南不是她的追求对象,不是她的心上人,只作为朋友,她也不愿意去隐瞒她什么。
“善意的隐瞒并非欺骗,”李锦屏的唇色很淡,尽管在努力维持自己面上的从容整洁,也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疲态,“我想,我们都有同样的初衷,希望思南能开心快乐。”
“我当然希望她开心快乐,”南燃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斜睨着她,“所以李总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李锦屏沉默了一会儿,沉和开口道:“我的病,你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别看我现在能醒过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再次昏迷,并且永远也醒不过来……我这病,已经到了必须手术的阶段。”
南燃站直身子,静静看着她。
李锦屏一字一句,说得挺艰难,却没什么停顿,“只要是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尤其还是这种开/颅手术。我可能运气不太好,风险比别人要大一些。“
“你要瞒着思南进行手术?”南燃抢问道,“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李锦屏轻轻摇头,神色温柔,“我不瞒她,我会把手术的注意事项、最坏的结果都告诉她。你刚才说,你不会欺骗她也不会隐瞒她,思南应该很喜欢被这样对待。”
南燃眉头紧缩,不知道话题怎么就绕到自己身上,“那又怎么样?你不会还在吃醋吧,思南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们两人之间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再插……”
“你误会了,”李锦屏打断她的话,“我并没有吃醋。”
李锦屏深吸一口气,苍白的面容在日光的照射下没有任何表情,定然看向南燃,掷地有声,“我在请求你,请求你照顾她。”
“如果,我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拜托你陪她走过最难熬的日子。”
南燃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怀疑自己长了一个假耳朵。
李锦屏继续说,“我会准备为你们准备好一笔钱,也会给你们留下足够的人手……”
南燃猝然打断她的话,眼神发狠道:“闭嘴!你在嘱托后事?托孤?李锦屏,我拜托你搞搞清楚,现在你刚醒来,柳思南在外面高兴得跟个傻子一样满心盼着你醒过来跟她过日子,你在干什么,托付后事?”
“不然我该怎么办,”李锦屏眼中盛满淡淡的悲伤与不舍,“如果可以,我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我想和思南相伴很长很长的时间。”
“可明天与意外已经摆在眼前,我难道要视而不见、掩耳盗铃?”李锦屏悲愤不已,“我离开人世,把柳思南一个人扔在这里,让她独自面对痛苦?”
“如果可以,”李锦屏看向南燃的目光也带上一股狠劲儿,“我李锦屏又怎么愿意把爱人拱手相让!?”
“比起‘她是我的’这个事实,我更愿意她能开心快乐,只要她能好好活在阳光下,我可以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也必须消失在她的世界里,”李锦屏越说眼睛越红,这个强大的女人生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难过,“而你,心底纯善,对她好,思南也喜欢和你在一起,是最好的人选。”
“李锦屏我真应该拿个镜子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南燃感觉怒气已经冲到额头,再往上她就要炸了,“你说的是人话吗?”
“你以为你多么伟大爱人爱得多么无私,”南燃低吼道,“你把所有退路都想好,你能活下来就陪她看天看云看星星看月亮,你要是有意外就得消失在思南的世界里,还把爱人让给情敌,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上帝还是圣母玛利亚!”
南燃从后往前捋了一把头发,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忽然迈到李锦屏面前,压低声音吼道:“李锦屏,你在践踏柳思南对你的爱。”
“你知道,她去山上找你之前曾经来过我的房间吗?”
李锦屏一愣。
“你知道,她哭着来找我,说你又和蓝凌有联系时多么难过吗?”
“你知道,她准备要和我拥抱的时候,我碰她第一下,她就无法控制地崩溃大哭吗?”
“你知道,她一边哭着和我说怕疼,一边说你存心让她疼所以她这辈子再也不会为其!他!人!疼!”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柳思南非你不可,你不知道自己在柳思南的生命里有多重要,重要到她连一个人基本的情欲、爱恋都烙下你的印记,对着别人根本不行!“
“你不知道你离开多轻松拍拍屁股就走了,柳思南却要一辈子陷在原地,永远也走出不来!”
李锦屏怔忡不言,愣愣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苹果。南燃的话像是一把冰锥,砸破了天空厚厚的冰层,让地面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在这样的言语攻势下,李锦屏无法给出任何反应。
南燃说,“李锦屏,你要是有点担当,就自己和柳思南说清楚,我不接你们这笔糊涂账。“
说完,南燃抓起自己的外套,摔门离开。
柳思南正好从外面回来,撞见怒气冲冲离开的南燃,“诶南燃你不多待会儿吗?”
南燃头也不回,“再见!”
“她这是怎么了,”死贰尓耳无旧义寺弃,柳思南边进门边拿眼去瞅李锦屏,见李锦屏端坐如初,没打架没嚷架,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你们吵起来了。”
南燃刚才的话是压在李锦屏耳边说的。
一声声没有停顿的质问与斥责,像是海面上一道又一道翻腾的巨浪,她被兜头打湿,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又被巨大的海浪再次冲垮。
桅杆摇晃,岌岌可危,猝然失控。
南燃心疼柳思南,李锦屏又何尝不是。
“思南,”李锦屏开口,嗓音喑哑,“我有话想和你说。”
柳思南正在摆弄外人送来的捧花,闻言捻着花枝回头看她。
李锦屏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要不要,陪我上山看看?”
柳思南手心的花没有握稳,抖了一下,削尖的花枝刺上指尖,才唤回她的心神。
她记得上山前,蓝凌说过,李锦屏要去祭拜林淼——一个她并不知道曾经存在过的,李锦屏的,亲妹妹。
监控里显示,李锦屏的车里只有她一个人,那时候天色已暗,天边闪过阵阵雷电,李锦屏只身开车,独自上山。
那是她宁愿冒着天气剧变的风险,也要上山去祭拜的亲妹妹。
也是她讳莫如深的过去。
柳思南和她相识这么久,对此丝毫不知。
“去山上干什么,”柳思南低头躲避李锦屏的视线,手忙脚乱地收拾花瓣,婉拒道,“现在的路都不好走,下次吧。”
花朵有向日葵,也有玫瑰。
黄的明艳,白的淡雅,红的娇俏。
深绿色的茎叶交织在柳思南白皙修长的指间,光影为她打上一层绿荫,层叠的色块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斑斓的色彩打散又重构,竞相交织成一个又一个梦境,李锦屏想起自己幼时的事情。
她站在绵延起伏的草坪上,抱着一个摔破的布娃娃,另一只手拉着林淼。
林淼太小,小短腿总是迈不开步子,走几步就要摔,却不肯把布娃娃放下。
那一天,应该是李锦屏去打高尔夫,林淼不肯坐在遮阳伞下面等她,非要跟过来,摔了一跤,还把布娃娃摔破。
林淼软嫩白皙的小脸蛋挂着泪,手掌却攥紧了李锦屏的手指,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夕阳在两人身后打下浓厚的投影,深绿色的草坪、橘黄色的夕阳,两个牵着手的小姑娘。
而后画面忽然一转,林淼出落成大姑娘,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递给李锦屏,上面的专业是新闻学,毕业后,去做了战地记者。
李锦屏无数次把她拦在门口,身为亲人,她一直都在为林淼的安全担惊受怕。
可林淼是个有主意的,宁肯与李锦屏爆发争吵,不认她这个姐姐,也要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小时候黏着她寸步不离的小姑娘,有一天再也不会跟在她身后;看向她的目光,也由单纯的崇拜爱慕,变成冷漠生疏的排斥。
林淼离开了李锦屏的羽翼,很快就死在偷渡的轮船上。
李锦屏定定地看着柳思南,眼前人与记忆里的画面交替重合,又迅速分开。
良久之后,李锦屏轻声开口:
“我想告诉你,有关我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