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是说,您怎么突然来了?”

  陶舒阳神情复杂地望着已有些陌生的年轻脸庞。

  居移气,养移体。

  年轻就是好,短短几个月,当初在地下墓穴里魔化得不成人形,神智不清地逮着大黑耗子咬的“异端”,在恢复了身份和记忆,又荣登圣恩至高宝座之后,已经完全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君王。

  ——起码在外表看起来,这已经是一位威严而贵气的王者了。

  “艾瑞。叫我艾瑞。”

  年轻的国王陛下看上去不是很愉快,眉头轻蹙,抿着薄唇低声道,“你永远不必对我用……那样的敬语。”

  就仿佛我们之间的亲密和过往如晨露般,悄然消逝,杳无踪影,只在于幻想之中。

  “啊!那也太,嗯,冒犯了?”

  子爵大人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迅速瞥了一眼国王陛下的神色,眼见那张明明长得冷峻又带着禁欲气息的脸庞上,嘴角又往下扳了微不可见的几分,他心虚又忐忑的心底也翻了个大白眼。

  都说伴君如伴虎,也没说老虎心,海底针啊!

  虽说当初悄悄不辞而别有点不太地道,那不也是为大家着想,免得彼此为难吗?!

  谁家大佬愿意留着知道自己难堪过往的人,在跟前碍眼?

  他这自觉麻溜地销声匿迹,也是成全了双方的那点恩义,因为知道太多而被“自愿”去见神明的人还嫌太少吗?

  年轻的国王陛下并不与子爵先生争辩,他微微垂下眼,走近几步,贴近后者的身旁。

  抬头望了眼桌上来不及收拾的凌乱书册和羊皮卷,仿佛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侧对着子爵先生,低声道:“血圈?你们也已经听说……”

  他略有些薄削的唇,在话语间轻轻的,不经意地,正好蹭过陶舒阳的脸颊。

  若有若无的温热触感擦过,两个人瞬时都楞了楞。

  轻柔的呼吸打在脸庞上,盈盈如波的目光近在眼前。

  陶舒阳呆楞了一秒钟,轰地一声,突然之间热血上涌,只觉得脸上身上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瞬间想起了带着“痴呆少年”赶路骑马进都城的那段日子……

  冷静,冷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屁孩!

  陶舒阳心头哀叹着老大不小还那啥,果然魔法高深就容易心理变态,都什么时候了,美色当前居然还会乱了心神。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某名其妙快要烧起来的沸腾热血,把目光转向,触及桌上的羊皮卷,神色瞬间冷峻下来。

  “是的,我们已经得到消息,塞尔丁人的那个什么‘血腥之王’一路屠杀,冲着我们这边而来。想必您突然到此,也是因此相关?”

  路德恩三世脸颊上刚刚泛起一层浅浅的晕红,随着子爵的话语,那点轻薄的红霞渐渐散去,苍白到近乎晶莹的脸庞上没了血色,一片肃穆。

  国王陛下凝神深深地望托恩子爵一眼,肯定了他的猜测。

  “……准确地说,那只塞尔丁牲畜就是冲着你而来!”

  “什么?!”陶舒阳瞪圆了眼。

  他能感觉到塞尔丁人的来者不善,或许自己这里有什么是这些野蛮人想要的,但是没想到国王陛下会如此坚决地肯定。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他是挖了“血腥之王”家的祖坟不成?!

  “……或许,你这么说也没错。”

  艾瑞的神色有些古怪,看了看愤怒的子爵阁下,有些犹豫该怎么措辞。

  “你还记得在我的成年礼上发生的事吗?”

  听到艾瑞提起成年礼上的事,陶舒阳浑身一颤,想起了那时被地底钻出来的,所谓圣恩国神迹兼“血脉鉴定仪”里的古怪力量给侵占,那种威压绝望之下,连神智都几乎寒冷凝滞的可怕经历!

  要不是艾瑞这个刚被承认血脉的新生国王陛下,误打误撞救了他,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现在!

  当时溜得这么快,一来是怕惹国王陛下的眼,二来更是害怕那股古怪可怕的力量万一再缠上来。

  那是什么?难道那就是所谓“神明”的残存力量?

  它又和自己那个突如其来而来,某名其妙而去的系统的有什么关系?

  “从儿时起,我就一直在想,什么是神明?”

  “如果神爱怜于我,让我生而为人,高贵纯洁,成为圣恩的继承者,又为什么要让我遭受黑暗的侵袭,让我生不如死地茍活在人世间?”

  “祂所爱的,加陪给他叫他多余;祂所厌弃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①。”

  艾瑞低垂下眼,长长的银灰色睫毛,在鼻梁双侧映出一片幽暗的阴影。

  他的唇微微翕张,低沉地吟颂着神明曾经的圣喻,语调清冷平淡,仿佛是在念颂一首无聊的诗句。

  他细长而骨节分明的十指合拢虚握,像是在祈祷,指节却泛白,隐隐透出血脉青筋。

  明明是如此平静的言辞,陶舒阳却听得心惊肉跳,胸口一阵烦闷,就像是见到一蓬死灰下隐约的炭火,愤怒与憎恨被压抑埋藏在灰烬之下,却更让人感受到如同疯狂的毁灭欲望。

  “艾瑞!”

  陶舒阳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艾瑞那双冰冷祈求的手。

  总觉得,要是再不安抚一下这孩子,那双美丽的灰眼睛就要流泪了。

  他轻吁一口气,盯着年轻国王的眼眸,低声道:

  “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话,他们说:神明没有爱憎,在祂的眼中,国王与路旁的虫子无异,人类也不比草木更受祂的爱宠。

  命运给予你的,或许神早就暗中为它标上了不菲的代价;命运夺去你的,也或许会将让你惊叹的礼物藏在失意之中。”

  子爵大人磕磕绊绊地劝慰着年轻人,差点把自己憋出一身汗来。

  母胎单身,身边朋友又多是损友,他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又是生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对于所谓的神神鬼鬼,向来是秉承华夏民族对神明实用性信奉的好传统——临时拜佛脚,有用也难得记得还愿。

  要不是这破碎三观的穿越,他压根就不信世上有“神”这种东西,哪怕现在都不科学地穿越了,还曾经挂上个更不科学的,能模拟神明功能的“系统”……他对“神明”的信仰,那是——更不信了!

  结合自己几十年所受的教育,对陶舒阳来说,他越来越怀疑这个世界所谓的“神明”是究竟是什么?

  如果以神明能够使用本土人类无法企及的能力——神力和法术来说,那他“离家出走”的那个系统岂不比“神”还要像“神”?!

  或者说,这世界的神,本来就是更高层次文明的“入侵者”?也许外星人在土著中口中,另一个名字就是——神?

  脑海里虽然思绪连绵起伏,但是安慰本土人士,从小对神明信奉无比的年轻人时,他可不敢乱说,生怕把孩子给打击得信仰坍塌,三观碎裂。

  毕竟,这世界的神明对于“渎神者”的惩诫听着实在是有些吓人,神明的笃信狂信者们可是讲究从精神和肉体上彻底消灭“渎神者”和“异端”。

  在异世界生活了这些日子,陶舒阳也基本摸清楚了土著人们的鄙视链。

  基本上,信奉者们以自家神明的伟力大小以及信奉者多少,互相鄙视,处于鄙视链的顶端。

  神明的伟力见仁见智,谁家的信奉者还不会吹怎么滴?反正是神迹越来越少,“传说”越来越多。但信奉者的数目是实打实的,实在没法吹。

  所以西大陆基本以光明神的信奉者为第一阶层,然后是各类有各种神职和伟力的神明信奉者们,哪怕是可怕的黑暗女神也有大批野蛮的狂信者们。

  所有正信者,即有“正经”神明信奉的人们,则鄙视那些信奉莫名其妙玩意或是地狱魔鬼的“异端”们。

  而所有有神灵信仰的人,最为鄙视的则是可怕的“无信者”!

  只有发现有无信者,土著们绝对是要斩草除根还要踏上一万只脚,再吐上唾沫诅咒它一万遍啊一万遍!

  作为信仰科学发展观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潜伏在这些事事赞美神明的土著人们中间,那叫一个累啊!

  劝导的话都要斟酌再三,生怕哪里触碰到人家的信仰禁忌,露出他“无信者”的马脚来。

  幸好,他穿过来就是当地的老大,哪怕说错一两句,也没人敢诋毁伟大的领主爵爷。

  等到系统外挂到账,给他披了一层神明宠爱,能用神术的皮,那更是不会有人想到爵爷他骨子里啥啥鬼神也不信!

  但是面对一个有权力对他生杀予夺的“王”,哪怕还只是个初露爪牙的稚嫩王者,陶舒阳也有些感受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说话都小心了三分,就怕秃噜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但是,话说回来,带着点忧郁的年轻国王,还真是……呃,好撸。

  陶舒阳有些神思恍惚地捏捏手中带点凉意,指腹和掌心还有些细微粗糙薄茧的手,忍不住又捏了捏。

  “你说得对,所有炼狱的火,都是为了淬炼更强韧的灵魂,”

  艾瑞抬眼凝视着子爵先生,反手紧紧握住了他,“也是为了更美好的相遇。”

  ①魔改自马太福音:“……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