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冷冷地望着男爵大人,他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偶尔会微微抽搐一下,似乎是疼痛超过了他对身体的控制。

  即便如此,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就仿佛那些可怕的黑色腐痕并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现在也没有因为男爵大人不靠谱的“驱魔试验”而发生疯狂的“反应”。

  他缓缓仰起头,用手肘支撑着地上的草铺,似乎是想挣扎着坐起来。

  此时,他胸口的腐痕在“祝福术”的光波笼罩下,就像是蚂蝗遇到了咸盐,疯狂地扭曲着,已经抽抽得干巴了,连带着扯得他胸口的皮肤和肌肉都血肉模糊。

  陶舒阳就是光看着也觉得寒毛直竖,浑身难受,好像自己都被这恶心玩意扒了层皮似的。

  那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可怖变化,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男爵的脸上,只是眉头蹙得更紧,牙根紧咬,终于让自己坐直了。

  “你,那什么,不疼吗?”

  陶舒阳倒抽着冷气,一句话没经过大脑随口问了出来,话音刚落,自己也有点讪讪。

  卧槽,抽筋披皮都不痛的话,要么就是痛感神经缺乏症了,看这孩子小脸苍白,明明疼得要死还强忍着,一抽一抽的模样,他真是没来由的觉得挺不好意思。

  本来吧,人家晕晕沉沉说不定就安乐死了,他为了杜绝“瘟疫”隐患,一声招呼不打,就给人未成年来这么个刺激的试验,让人家死都不能太平的死……

  呸呸!

  陶舒阳晃晃脑袋,把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沙雕念头甩出十八里远去。

  这一定是被那帮沙雕观众给传染了!

  “呃,你叫什么名字?名-字!从哪里来的?家里,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男爵大人在少年冷漠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挪了几步,挪到他面前,放慢了语速,轻声问。

  没办法,别看人家异世界科技人文发展水平低,可是语言种类异常“发达”。

  王都有王都话,是以西大陆的圣城话为基准的变音;除了王都的“官话”,圣恩王国的十七八个郡倒有七八种主要方言;到了威兰城堡这一级,基层的方言更是千奇百怪,别说是两郡之间语言差出十万八千里去,就是山这头和山那边都能整出三四种话来!

  文字和语言都不通,贵族加领民们又十有八九都是文盲,这国家怎么能瞎几巴捏在一处快两百多年,居然还不散架,陶舒阳也是极为佩服的。

  每当这时候,他就想日拍一记彩虹屁,吹爆自家的华国祖龙——“书同文,车同轨”,统一一蛤么!

  好在,为了应对这种奇葩而艰难的语言环境,这里有一种职业,叫送信人。

  一个能干的送信人不但要能翻越千山万水,更重要的是记性好,嘴皮子溜,能粗通多种语言,并且为有需要的老爷们当“翻译”。

  至于平民们、奴隶们……蛤?他们还敢跨越领地跑到别处去?不怕被老爷们打闷棍卖了?至于说已经被卖作奴隶的两脚牲口们,嗐!老爷有鞭子这样的好东西,他们还敢有什么话听不懂?!

  陶舒阳重复了几遍问话,没有得到一点响应,仔细看看那少年脸上的神情,虽然冷漠,但显然不是傻的。

  少年的眼帘微微垂下,长长的灰蓝色的睫毛轻轻颤动,脊背却挺得笔直。

  陶舒阳根本判断不出这孩子究竟是听不懂话,还是不想回答。

  至于说哑巴这种可能——应该不会,刚才昏迷时还痛得号了几声呢!惊得他差点炸毛。

  要么找两个送信人来问问?

  陶舒阳脑海里刚转过这个念头,眼前“祝福术”散出的“圣光”波澜已经消弥殆尽,完全散光了。

  少年的胸口处,腐痕仍然牢牢占据大半,但颜色似乎浅了些?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有一个小角的腐痕,如同结了痂一般,变成了干巴的灰白色“枯枝”,甚至还翘起了一点,似乎已经与下面的肌肤分离开来。

  其他黑色部分也不再蠕动,被“祝福术”照过后像是被晒干的茄子,蔫了,看上去不再那么可怖,却更加让人作呕。

  陶舒阳神情一凝,紧盯着那片“枯枝”,拿起手里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还没等他碰到,那少年已经抬起自己瘦弱的手臂,伸手用力一撕。

  “小心!”

  陶舒阳惊得喊出声,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把那“枯萎”的腐痕一角撕了下来,拎在手上楞楞地盯着看。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似乎又有些释然与嘲讽。

  明明他脸上仍然是一幅没有表情的死样子,陶舒阳总觉得那双灰色的眼眸里仿佛道尽了一切,复杂得让他这工科狗根本找不出语言来形容。

  “……你,小心点。这是什么?会不会传染?”

  陶舒阳盯着少年手上的恶心玩意,还是尽力又问了几句,就算这孩子看上去再可怜,他也得为自己,为领民们负责,没那资格当圣母。

  就算不是什么烈性的传染病,看上去也仿佛不像是病,而是偏向于不太科学的“诅咒”啥的,还是得尽量小心为上。

  要么找个专业人士来看看?

  陶舒阳脑海里念头飞转,琢磨着先找个教士什么的给这孩子瞧瞧,再单独隔离一段时间,然后……

  “不会传染。”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男爵大人一楞,继而反应过来,我去,这娃会说话,而且说的口音也不难懂!

  他翻寻着脑海里的记忆,一时没想出来少年的话语是哪里的口音,只能大概地判断应该是偏北方,有点像王都那一带的“官话”。

  话说,前身伊卡洛.托恩自己都没见过几个讲“官话”的王都来人呢!

  能听懂、肯说话,有反应就好!

  陶男爵精神一振,赶紧解释:“……呃,你路过我的领地时生病发烧晕倒,我的手下救助了你和你的同伴们。

  因为怕你这病有什么传染性——你知道,大家都对瘟疫害怕得要命。所以,我把你暂时单独安置在这里。

  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伊卡洛.托恩男爵,这里是格莱郡的威兰领,我的男爵领。”

  一听男爵大人这话,正在激动地讨论法术驱邪的观众们,仿佛是被溅入了冷水的热油锅——又炸锅了。

  [托恩,说这话你良心痛不痛?救助?难道不是绑肥羊,敲闷棍吗?]

  [胡说,我恩手下自作主张干的事,怎么能算到男爵大人头上?何况你看现在不是正在救助驱邪么?]

  [托恩男爵加油!我看好你,以你这样的脸皮坚韧度,把你们国王拉下马也是分分钟的事啊!]

  [诅咒,这玩意肯定是诅咒啊!太邪门了,烧掉,赶紧烧掉啊!]

  [楼上的,难道你要把这小孩捆捆当柴烧?我去,你才是邪恶的异端吧?!]

  [谁特么说是烧人啊?烧那个,那个玩意啊!]

  [让医生看看,抹布呢?!让他来看啊!]

  [都说是只会放血爆菊的蒙古大夫了,让他看能看出什么花样啊?还不是烧掉烧掉!]

  [找教士,找光明神教的专业人士啊!]

  别说,这一堆乱轰轰的弹幕飘过,还是有几条可行建议的。

  找医生、找教士,该烧烧该埋埋。

  只是,医生倒好说,马布那家伙也是见钱眼开,还想着靠男爵大人的方子发财,如果不是什么危险度高的病症,估计让他保密也没什么问题。

  教士就有点麻烦,就怕万一找了个比较偏激的,跟电影里似的动不动就捏着十字架喊异端,动不动就要支烧烤架,那就比较讨厌了,总不能……

  陶舒阳看看那个半躺半坐,竭力保持自己尊严姿态的娃,心里没来由的有了一丁点怜惜。

  这孩子,虽然穿得破衣烂衫,可是看这姿态和气质,绝对不是乡下的农人和奴隶出身,说不定——还是个贵族。

  就是不知道怎么倒霉沦落到这地步。

  不管怎么说,病症也好,诅咒也罢,总不能真把未成年人送上烤架啊!

  他又问了几句,这孩子却再也不吭声了。

  陶舒阳一时也拿他没办法,蹲得都有点腿软了,只得站起来另想他法。

  “你好好待着,别胡思乱想,我找人给你看看。”

  陶男爵起身往门外走去,小董急急迎了上来,陶舒阳转身正要锁上柴草屋的门,只听到少年哑着嗓子低声说道:“艾瑞,我叫艾瑞。”

  “老爷,他那个,醒了?是不是,那个什么……”

  小董压低声音,贼头贼脑地悄声问。

  陶舒阳看了眼少年瘦弱的身躯,犹豫片刻,还是锁上了门,拉着小董走开些,才低声回答:

  “不是瘟疫。你去找马布医生来给他看看。另外……葛利不是说找教士来解读征召令吗?人来了没有?”

  “马布医生?好的,我马上去找。教士,噢!来了来了,史提文教士已经来了,正在等您呢!您要是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啊?难道里面那个那个,不是瘟疫,是邪魔?神灵啊!”

  “闭嘴!好好照顾其他几个外乡人,问清楚来历。至于里面那个……你只要送水和食物进去,别让人跑了,其他的别管,我来处理。”

  “是的,男爵大人。我明白,我明白!”

  小董应声喏喏,咬牙切齿,陶舒阳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些什么,暂时也顾不上,还是先去见见专业人士,看看这位教士的脾性,不知能不能用上。

  努曼家的正屋里,光明神教驻威兰堡的教士——史提文已经等候多时,他有些焦虑地坐在椅子上,不时望向门外。

  男爵大人前呼后拥地向大门走来时,史提文教士惊喜又局促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几步迈到门口,躬身问候:“亲爱的男爵大人,很高兴见到您。我是……”

  陶舒阳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顶上的阳光全部被遮得精光,面前一堵铁铸般的肉墙!

  他抬起头来一望,不禁脱口而出:“好一条奢遮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