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衍成下意识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好像内心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对他说,最后看一眼,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而就这一瞬间的动作之间,变故陡生。

  仙株花心忽然直直地飘出一缕烟,那烟气化作上实下虚的人影,纯白的人影揣着手,一副端庄矜贵的样子,人影越来越清晰,仿佛从画里走进现实。

  那个人从莲花上踏步而来,优雅抬脚,然后优雅地给了薛衍成一脚。

  “汝何人也?敢来打搅我。”说话间,那人高昂着头颅,仿佛一只谁也看不过眼的天鹅。

  薛衍成不设防备,被踹了一脚滚下神坛,瞬间被楚北岌一脚踩住后背。

  他一个横腿起身躲开对方的桎梏,众人见状皆参与进战局,虽则薛衍成如今修为登顶,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他被所有人合力按下,也失去了再继续抵抗的精力。

  那人依旧端着手,并不关心眼前的混乱,他只问道,“各位可曾见到宴见月?他是吾妻,我寻他已久。”

  众人还未从两重刺激中抽出神来,眼见着又是新一重暴击。

  他们弱弱议论道,“宴见月宴老掌门吗?他不是早死了吗?”

  “你说什么?”

  青年男子周身气场骤变,飓风裹挟沙石向众人砸来,心口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是至高修者的威压。

  “怎么死的?如实说来。”那人沉沉开口。

  剑心正中燕无渡的脑门,他被扎的歪了头。要是让底下那群人开口说是自己杀的,那他岂不是要血溅当场了。

  好在众人与他铺天盖地的威压对抗,痛苦跪地,咬紧牙关,哪有开口的机会。

  楚北岌是唯一幸免之人,他开口对着那人说道,“不必听这人胡说,宴见月怎么可能会死,我知道他在哪。”

  那人阴沉的脸上瞬间散去,犹如雾散日出,他的眼睛都亮了几分,也没了方才的矜持,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贝齿,他满眼期待的看着楚北岌,“我信你的话,快带我去找阿月。”

  燕无渡不解地看向楚北岌,然而片刻之后便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是仙株只灵,天地灵力都可为他所用,永远没有上限,在场所有人的修为都是源自于他,他若得知自己杀了宴见月的传闻,暴怒之下会做什么也说不一定。

  为今之计只能稳住他,先把他带离人多口杂之地。

  “是,我们是他的徒弟,我们知道宴见月在哪,要我带你去吗?”

  青年闭眼沉思,好像在脑海里检索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满心信任道:“我也信你,快带我去吧”

  三人两前一后在众人的注视中离去,他们终于从威压中抽身,得以喘息,张嘴要议论些什么,却发现嘴上闪过一道金光,是为期一个时辰的禁言符。

  三人走出不远,燕无渡想起什么似的,中途折返回来,朝着薛衍成捏了一个咒,随后拎起他的颈皮,扔到赵立序怀里。

  为了治四毒,燕无渡开发过五花八门的损招,例如把青诡变成一只蛆,将其丢进茅厕坑里任他挣扎。

  薛衍成吓得连忙看向自己的手,还好,不是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眼前只是一只小猫爪子。

  等等?猫?

  燕无渡戳着他的脑门,恶狠狠道,“我回来就扒了你的皮,等着吧!”

  转而对赵立序温声道,“好师侄,帮我养几天这小畜生,我马上就回。”

  赵立序神色复杂看着手里和他大眼瞪小眼的狸花猫。

  他他没办法告诉这位对自己充满信任的师叔,其实他可能是所有人中最想杀了薛衍成的人。

  事出紧急,燕无渡即刻跟上二人的步伐。

  燕无渡压低声音悄声问楚北岌,“这位你认识?他跟宴见月真是他所说的那种关系?”

  一抬眼,正好四目相对,燕无渡忽然想起他不久前说的话,忽然蹭的一下耳根烧起来了,尴尬的挪开目光,向另一边小退半步。

  但罪魁祸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他回答,“很久之前我不小心探测过宴见月的回忆,他曾经为了焕活仙株杀了一个人,这个人叫谢景仪,就是你眼前这一位了。”

  “那他为何管宴见月叫妻?他们之间不应该是杀身之仇吗?”

  “谢景衣曾为一国储君,还是凡人之身的宴见月要杀他难于登天,于是只能虚以委蛇与他发展感情,直到后来新婚时取出他的玲珑心,生出了仙株,可能他还没有完全死去,一缕残魂未散,记忆残缺,失去了被杀的记忆吧。”

  燕无渡有些同情地向后瞟了他一眼,顿感同情,“这么惨?一对怨侣啊。”

  “倒也不完全,宴见月在杀他之前有过后悔,反抗过施令的宴父,然后被下了清心咒,但清心咒并不是无解,只要将身上有咒文的肉刮掉便可,他顶多只是没有勇气做到这么极端彻底来反抗宴父。”

  “刮肉多痛啊!”燕无渡摇摇头。

  “也还好,堪堪能忍受。”

  望着燕无渡奇怪看过来的眼神,他这才发觉说的有些漏嘴了,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扯开。

  楚北岌正经道,“现在的重点应该是上哪去找死了的宴见月,又怎么稳住他。”

  燕无渡想了一圈,根本没有任何办法,于是问他,“你跟他打起来有几分胜算?”

  “打不过。”楚北岌十分果断道。

  燕无渡还要再说些什么,只见楚北岌偏头看向谢景衣,他也跟着看过去。

  谢景衣折下一条枯枝,“还记得我和阿月初见便是在白梅树下。”

  二人看向他手里光秃秃的树枝,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这是怎么看出是白梅树的?”

  谢景衣扔了树枝,“看不出来,我说说罢了。”

  二人:……

  在前往他从前的国度南启国时,谢景衣一路叽叽喳喳地回忆与宴见月的点点滴滴。

  “还记得再见到阿月已经是数月之后,我当时便觉得这都是命中注定……”“这大红喜字我也曾见过,东宫之中张灯结彩……”

  谢景衣兴致勃勃说个没完,看到什么东西都拉着二人提一嘴“当年”。

  燕无渡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变得逐渐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玩儿去吧。”

  转而对着楚北岌道,“说来也是奇怪他好像什么都记得,唯独忘记了宴见月杀他一事。”

  楚北岌不动声色回他,“本来就是一缕残魂被迫封印在仙株里面了,兴许是薛衍成不慎把他放出来,记忆残缺也很正常,不过在他看看故地旧物时,记忆会逐渐回笼,用不了多久就会想起宴见月杀他的事实。”

  但很明显,现在让他想起这种事还太残忍了些。

  谢景衣依旧神色飞扬,不似千年的老怪物,倒还像是二十出头恣意无忧的少年人。

  “残魂因执念而存,应当也因执念而散。”

  “执念?是什么?”

  楚北岌回想曾看过的宴见月的记忆中,里面并未明说,“我才想,应该他至死也想不通宴见月为何要杀他吧。”

  “我们要告诉他,他的执念散了,是不是一起就好办了。”

  “暴怒杀生泄愤也有可能,不确定性太大了,况且他作为仙株之灵,手误毁天灭地之力,我们更需要小心谨慎行事。”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

  燕无渡回头看去,谢景衣又发现了新的可以缅怀的东西,他站在一栋酒楼跟前,这里地处偏远,靠近南启荒城,除了三人,四下无一人路过,显得寂寥破败。

  “还记得当年这一块靠近南启都城,热闹非凡,我和阿月的第三次邂逅便是在此……”

  “打住打住!”燕无渡受不了站出来,“说了真么多话想必口渴了吧,我去给你叫壶水。”

  谢景衣看着他赶紧离开的背影不觉得有什么,转头对楚北岌接着念经,“说起酒楼啊,我……”

  楚北岌平静抬手,“稍等,我去帮他拿。”

  两人争先恐后地冲进酒楼。

  “你确定?他能杀生?我怎么感觉他脑子缺根筋呢?”

  楚北岌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二人喊了一圈,酒楼里一个人也没有,但看这干净整洁不染一丝灰尘的样子,倒不像是无人的样子。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二人一起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齐齐往外赶,果不其然,谢景衣拉着刚去河边打完水回来的酒家侃侃而谈,丝毫不见外的说着他那无人关心的恩爱往事。

  酒家脱口而出,“宴见月?你说宴见月?他不是早就被他那二徒弟杀死了吗?你这都不知道还在这吹!”

  “慢着!”燕无渡张手欲阻止他说下去,但终究晚了一步。

  酒家看对峙的三人,甩开谢景衣的手,莫名其妙走近酒楼。

  “阿月的二弟子,是你,对吗?”

  燕无渡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并未答话,但沉默说明一切。

  眼看着事情朝着最糟糕的地方发展,楚北岌二话不说,拔剑作备战姿态。

  “如果我说事实不是传闻中的那样,我没有弑师,你信吗?”燕无渡自己也不抱期望地解释。

  谢景衣眼里堆积着数不清落寞与失意,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抬眼有些可怜地看着二人,“我是相信你的,我知道你不会骗我,阿月真的不在了吗。”

  这下变成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从一开始,谢景衣毫无条件的对二人抱以完完全全的信任,但此之前他们并没有没出过,正常来说,怎么样也应该偏向于人数更多的说法吧。

  “是,你为何这么信任我们,不怕我们骗你?”

  谢景衣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我南启国民众结下婚盟会立一道誓,类似于一种同心诀,彼此能感应到对方的喜怒哀乐,我能感觉到阿月对他大弟子的喜爱和情谊。”

  燕无渡看谢景衣看过来,指了指自己,“我?没搞错吧,这位才是大弟子,宴见月分明毕竟偏爱他。”

  谢景衣摇头,“不,是你,大弟子是你,他最喜欢的弟子也是你,我能感觉到,我想能被阿月这么喜欢的人,必然不会骗我,但这感知我从很久之前就断了,还以为是他生气了,不愿搭理我,原来是不在了,我早该想到的。”

  燕无渡还在想该怎么安慰他,楚北岌便率先一步开口,“正反你迟早有一刻会想起来,我不妨与你坦言……”

  燕无渡连忙阻止,“你现在就要说吗?”

  “拖再长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担心他再受一次打击会受不了。”

  争执之际,谢景衣淡笑开口问,“你是说阿月杀我那件事吗?”

  燕无渡顿感意外,“你想起来……不,你一直都记得。”

  “我没有说我忘记了,我知道我现在只是一缕执念未消的残魂,也从来都记得是他杀了我。”

  看着二人的眼神,谢景衣知道自己此刻的淡定不符合常理,他轻笑解释,“我从来都知道他的使命与夙愿,也知道他接近我领有目的,我愿意实现他的夙愿,无论是什么。”

  “其实几百年在仙株里孤寂的时光里,我能能感受到他的寂寥与疲惫,我有时候想劝他不要活得像一只死木,但我开不了口,所幸你们来了,给他带来了一点生机和欢乐,我心里是感谢你们的。”

  “若说久久不散的执念,可能只是有些不甘和遗憾,我到死也没从他嘴里听到一丝真心。”

  楚北岌一直低着头,“我虽然恨他,掘了他的墓,烧了他的碑,但此刻不妨告诉你,他再杀你之前已然动摇,反抗亲长,道心破碎,后来给予你当胸一剑,并说从不曾动心是因为中了清心咒,凡中此咒,爱人反目。”

  谢景衣抬眼看向楚北岌的眼中流光潋滟,不知该哭该笑,一来怜他爱人受此磨难,但他缺不在身边,二来高兴对方确实动过真心,自己不算一厢情愿。

  张口无言许久,终道了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想如果阿月还有在,一定很想借我之口跟你们道声抱歉。”

  说着,谢景衣起身作势要跪。

  燕无渡吓得失色,连忙去扶,“师娘要不得……”

  “可以这么叫吗?”楚北岌问。

  “大概……”

  二人还在纠结,谢景衣先笑开了,“放心,我不是代他非要求你的原谅,只是代故人说一声心里话,我知道他这个人,最是别扭,肯定到死之前也没跟你说上一句。”

  燕无渡垂着头,回想起这位救他于水火,又亲手把他推下万丈深渊的师尊,从头到尾他的出现也只是为了目的二字。

  但过程中的点点滴滴相处却都是真的。

  “他救我一次,也杀了我一次,算是两两抵消,我心底还是认这个师尊,我也明白他的不得已,但我没办法原谅他,这样一来,我后半辈子的颠沛岂不是看上去是个笑话。”

  谢景衣笑笑,“是这个道理,他也该为他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也该入我的轮回,寻我的新生了。”

  谢景衣本就虚无的身影化作一缕白烟,如同飘来那样走了。

  燕无渡有些怅然若失,“楚北岌,你有没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楚北岌面不改色抬手,食指停驻一只黑羽飞鸟,个头玲珑小巧,他摘下它脚上黑金漆筒,拿出纸条展开一看,随机碾碎化作齑粉飞散空中。

  “刚刚没有,现在有了。”

  燕无渡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对方销毁了,连忙问,“写的什么?谁传来的?”

  “赵立序传的,现在仙盟被薛有疾全面把控,四处对我们张贴通缉告示,整个水镜天要合力讨伐我们。”

  燕无渡却也并不意外,他倒是看的开,“一群草包不足为惧,待我苦修几日,飞上上辈子那般境界,整个修真界能那我们如何,要我说,不妨我们归隐山林避世不出。”

  “归隐避世,这不应该是你上辈子所求之事吗?若你当年能走得决绝一些,也没有后来那堆事了,阴差阳错,差之毫厘。”

  燕无渡惊奇,笑话他道:“你怎么了?忽然之间伤春悲秋,莫非被万人敬仰的感觉太享受,现在忽然跌下神坛,沦为跟我一样的亡命之徒,心里有落差了?”

  楚北岌牵起嘴角,“没有,我觉得你的提议甚是不错,归隐……不错。”

  他的眉眼中带着散不开的哀意,好似临行前的道别一般。

  燕无渡心底响起一阵不安的鼓鸣,他望进对方魂不守舍又强装镇定的眼里,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孽城王家夺取命格的舆论扩散,他明知道薛衍成在背后谋划,却不做反应,亦不辩解。

  月神山禁地之中的血祭阵行,逆转阴阳,以命换命。

  干元主殿重伤容祈,明明能做到算无遗策,为何非要漏洞百出。

  他的目的是什么?

  两两相望,楚北岌企图岔开话题,勾起嘴角笑了一瞬,还未开口,便被打断。

  “楚北岌,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我的重生是否真的如天道所说,只是因为薛衍成?”

  “怎么会,别多想。”

  “你信不信,最后的结果不一定会如你所愿。”

  楚北岌笑笑,依旧重复,“别多想了。”

  下一章大结局了兄弟们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要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