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

  片刻的走神后,燕无渡神色恢复如常。

  “那你呢?你的打算呢?”

  “师尊当年舍命救我数次,又于我有再造之恩,徒弟有心的话,自不会将师尊推向火坑,至于后果,徒弟甘愿承受。”

  容祈字字恳切,目光坚毅,不似有假。

  燕无渡吃饱喝足,餮足地往后一仰,靠在金丝楠木太妃椅上,他对容祈的话并没有多大触动。

  “无所谓,你作为君主有你要守护的天下子民,而我也有我的因果轮回,不必勉强。”

  毕竟你若决心要救我,又何必在我面前说出来呢,燕无渡想着。

  他起身向殿外走,外头烈日灼灼,天光刺眼,燕无渡步入光明中,撑了个懒腰。

  “做你想做的吧,不必顾及这点可怜的师徒情分。”

  容祈坐在原地,心脏泛着空荡荡的麻木,好像被针扎了数万个密密麻麻的孔,汩汩地渗出血来,他抬头仿佛自虐般死死盯着刺眼的白日,直到眼前一片漆黑,被反噬得一阵头晕恶心。

  他的心早死了,随着玉铃在眼前被捏碎,整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一堆碎片,此后数百年的光阴,容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仿佛失去了喜怒嗔痴的能力。

  直到那个人在度出现,他承认,沉寂了千年的心脏在度因为欢欣而跳动,但他深知燕无渡此人极度擅长虚与委蛇,玩弄人心。

  他好像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假面,擅长与所有人打好交道,却不会真正喜欢任何人。

  对他付诸信任的下场,他尝过一次了,绝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如果说还有遗憾的话,可能就是没能最后跟他再看一次万佛节檀香弥漫,烟火缭绕,灯火阑珊的景色了。

  心腹见四下无人,按耐不住心里的疑惑,“陛下,为何您……”

  容祈从闭目揉了揉太阳穴,“你是想问我为何对燕无渡说谎?”

  “是,道祖他分明没有说过举兵入侵的话,属下不懂,望陛下指点!”

  容祈疲惫闭眼,回忆起今日清晨,鸾架刚载着燕无渡离开王宫,楚北岌仿佛踩着点拜访。

  但与其说是拜访,不如说是施压。

  容祈接到侍女们的禀告,说道昀在太一殿等候已久,要见他一面,有话要谈。

  他赶过去后,看见对方正在认真打量殿前摆放的一株镶嵌夜明珠的珊瑚,珊瑚通体暗朱,作凤鸟展翅翱翔之态,这是附属国特意从东海进献的贡品,寓意空明国富民安,犹如九天翱翔的凤凰。

  “有失远迎,师叔见谅了。”容祈向他行礼。

  楚北岌目不转睛地盯着凤鸟的眼,“燕无渡在你这里,你打的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吗?”

  容祈连忙单膝跪地,“师尊于我有救命之恩,若师叔要师尊的命,弟子恕不能从。”

  楚北岌无意与他打哑迷,“这珊瑚株无甚稀奇,形态到是奇异得很。”

  “师叔若喜欢,我可叫人将它送往干元宗。“

  楚北岌毫无预兆地伸手拔下“凤凰”的头,丢在容祈眼前,那明珠雕琢而成的眼珠破碎,如同冰裂纹。

  见闻此状,周围的婢女们惶恐跪了一片,凤凰即是空明王室的象征,也是君主容祈的象征。

  “我要的是什么,你应当清楚。”

  楚北岌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向殿外走去,停驻在容祈身侧,居高临下道:“他若早料到你是个背信弃义的白眼狼,不知道是否还会愿意一次次拔剑救你于水火。”

  容祈忽然抬头惨淡一笑,目光失去焦点,凝滞在一个方向,“师叔啊,八百年都过去了,所有人都变了,只有您,还停留在过去,有意义吗?”

  楚北岌眼里划过一瞬微不可见的黯淡,缄默不语向外走去。

  *

  心腹见自家君主出神,忍不住问,“既然陛下要杀燕无渡,为何不直接将他交给道祖,二人结仇已久,这样一来,空明不仅得了个好名声,还可以借刀杀人……”

  容祈却忽然暴怒。

  “你还看不清楚吗?楚北岌根本没想过杀他!”

  如果楚北岌真想杀他,早在孽城王家,或者更早,就已将燕无渡挫骨扬灰,但他没有。

  世人都说他二人血海深仇,不睦已久,可只有容祈自己知道,这些都只是传言,他们分明狼狈为奸,交情甚好。

  好到可以包庇对方的弑师之仇,包庇对方险些让整个宗门成为众矢之的的罪行。此等深仇,既然楚北岌不想报,那便自己亲手来报。

  容祈眸中的光瞬间变得狠毒无比,又在瞬息之间隐没,他问,“万佛节是不是要到了?”

  “回陛下,就是今日了。”

  他根本猜不透他这位君主的想法,小心翼翼,紧张得浑身湿透。

  容祈的目光有几分恍然之色,“竟这么快吗?”

  “……是。”

  “好,”容祈起身,神色温柔似水,“师尊最喜凑热闹和吃糖葫芦,叫他一起去看万佛节的灯火,他想必会开心吧。”

  说着他将一把冷匕藏入袖中。

  心腹浑身凉透,鸡皮疙瘩起来一身,为何在杀人之前还要想着怎么让对方开心,这到底是什么脑回路啊!

  容祈轻轻叩响了燕无渡紧闭的寝殿大门,“是不是徒弟刚才说了什么让师尊生气了,这样好不好,正逢今日万佛节 ,为了赔罪,我请师尊去玉醉楼用膳,外加糖葫芦……”

  燕无渡闻着味就冲出来了,“走!”

  望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容祈不禁想到,不止楚北岌没有变,原来他这位师尊也没有变过。

  街上一片熙来攘往,人头攒动,每走一步都是困难,欢声笑语差点将二人淹没,燕无渡抬头看向头顶的灯火,在众人的呼喊声里,着急为金佛游车让路。

  燕无渡眼里是万千星碎,潋滟生辉,手里拿着两串红艳红艳的冰糖葫芦,抬头不可思议道:“一千年了,这里居然都没变过!”

  容祈凝望这他眼里的点点潋滟,仿佛渐渐陷入泥沼难以拔出身来,他低喃道:“都变了,早就变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被人流推进那间古寺,香火燃烧的白烟呛得行人直咳嗽,那棵当年不过几丈高的菩提树已经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大,树枝间的祈愿绳只多不少,满树红带随风飘摇。

  “你当年在祈愿带上写下祝我一生平安顺遂,后来我果真如你所说,前路一片通途,以干元宗首席大弟子身份继承皇位,君临天下,万人之上,而师尊你呢,被废去修为,踹下九重,堕身为魔,最后被天雷劈得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将你所有的气运给了我,成就了我的光明坦途。”

  对此,燕无渡并没有多么愤愤不平,摊手耸肩,无所谓道:“因果有序,谁知道呢?”

  他走上案台,向寺人领了一条祈愿带和一只毛笔,就着写起字来,燕无渡神情还是如千年之前一样聚精会神地投入,仿佛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容祈看着他的背影,少年身形瘦削,衣着单薄,弯下腰背后的脊骨若隐若现地突出来,他握着袖中冰冷的匕首,不自觉发抖。

  别人不知道,但他清楚燕无渡被剖过神骨,而那传闻中的神骨便是脊骨第七节,只要从他最薄弱的地方捅下去,足以令他身魂具灭,永世入不得轮回,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容祈阖眼,面露痛苦之色。

  他分明知道燕无渡此人虚伪无情,卑鄙廉耻,杀戮无端,为祸苍生,玩弄人心对他来说就和呼吸一样简单,却还是在杀他时不忍流下一滴血泪。

  说来讽刺可笑,燕无渡曾在这个地方迫不得已救他一命,而千年之后,容祈也在这个地方迫不得已要杀了他。

  容祈整个手抖得不象话,他步步向燕无渡走去。

  这个人虽然为祸苍生,但要算起来,确也对得起自己,自己欠他的人情,几辈子也还不完,可燕无渡不死,又怎么对得起死在他手里的亡魂们。

  容祈攥紧匕首,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瞬间鲜血淋漓从嘴角流下。

  就在他要举刀一瞬间,手腕被一道霸道强硬的力度按住,容祈抬眼看去,面对的是一张寡淡得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是过眼便忘了的那种长相。

  楚北岌含笑不语地看着他,可那双淡色的眼里一点笑意也无,“我警告过你了,师侄。”

  容祈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蓦然呕出一口鲜血,他笑得决绝,“燕无渡不死,苍生不得安宁,你一定要从二者中做出取舍,如果是是师叔你,该作何选择呢?”

  楚北岌眼里不见一点动摇,“弱者才要被迫做选择,而我两者都要。”

  他毫不留情地夺过容祈手里的匕首,拿出作为师叔的架子,“这个,我没收了,劝你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楚北岌转身,缓步走到燕无渡身后,凑过去看他写的祈愿带,由于字太丑,看的时候忍不住念出声来。

  “——愿,狗比儿子,狗比徒弟,狗比道昀倒霉一辈子”

  无辜躺枪的楚北岌:……

  另一边,容玉离开干元宗,回到王宫,从婢女口中得知兄长与少年去承善大街看金佛游街去了,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他有一件事急切地要和兄长说,事不容缓。

  容玉找了半天,释放灵识这才感应到兄长所在的位置,他立刻逆着人流奔去,终于在人山人海处见到驻足黯然的容祈。

  而容祈看着视线里几乎重合的两个人影,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在胸腔膨胀,有时候他也说不清想杀燕无渡是否真的出于所谓的“替天行道”。

  然而容玉并没有意识到兄长藏在沉默不语底下滔天的嫉妒愤恨。

  他极其没有眼力见地上前挡住容祈怒视前方的眼神,“兄长我不想在干元宗修道了!”

  容祈眼神缓缓转移到自己这位不省心的胞弟身上,冰冷得如同一条细蛇。

  “原因呢?”

  容玉正色,十分严肃道:“我要成家,我要娶妻。”

  容祈忍耐地闭眼,压下想扇他的冲动,“嗯,日后详谈。”

  容玉不依不挠,“兄长难道不问问我想娶的是谁吗?”

  “谁?”容祈一忍再忍。

  “你的师尊,燕无渡,”容玉怕他不允,立刻补充,“他也十分属意于我,我们曾在桑歌荒城历经生死,私定终身,希望兄长成全,若因为身份有所顾虑,今后我们各论各的,我还喊你兄长,你喊我师娘。”

  容祈一张鬼斧神工的俊脸因为他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说辞而扭曲,仿佛晴天霹雳。

  燕无渡听见有人念自己的祈愿符,刚要回头找那人算账,这么一回头,不得了了。

  站在他面前的分别是:

  举着抢来的匕首,批了伪装的楚北岌。

  被抢了匕首,先想刀师尊,后想刀亲弟,满脸震愕的容祈。

  以及星星眼,满脸期盼向兄长求亲的容玉。

  捞老婆捞了半辈子却被骂狗币的小楚:哭唧唧qwq

  楚黑脸举刀:就特么你觊觎我老婆?

  祈震怒举刀:就特么你要娶我师尊?

  玉弱小抱头: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