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经年也不知何时成了他姐姐。
于慧神国师而言，她只是睡了一觉，睡过头了，没赶上残村全村的和解会，然后被顷意娘娘责罚回月山重修。
再下浮世，浮世就已变为人人魔煞的模样。
她是论道还不够努力吗？
被围攻的时候，她决定不去思考这些。
不管是浮世为何变成这样。
也不管苏沐为何叫她姐姐。
她就先这样拉着苏沐的手，头也不回的走，拉着苏沐走。
济川一共两个村，她在上游强村的论道很不顺利，于是转投下游少村，希望能扳回一城让形势有所好转。
扪心自问，她还是不想强攻，虽然穆大将军的铁骑已经在离济川最近的村落里驻扎，随时等她发号施令。
但她还是认为，强硬手段控制不了人心，人根本善，会自发信仰正确的东西，那就是慧神之道。
她带着苏沐一路摆脱追踪，沿着河流来到了下游的少村。
和强村里都是将领和十八岁以上的身强体壮之人不同，少村里能看见的都是十二至十八岁的少年。
少村少村，全是少年，全是承载着济川未来希望的少年。
少村的看守比强村薄弱，林经年连强村都能乔装潜入，更别说少村。
只是潜入强村的时候，她只有一个人，现在加上苏沐，她得先安顿好苏沐才行。
“一路上只望着我，是有何想说的吗？”
她轻柔的捏着苏沐的手，引领苏沐前进。
她的动作一贯温柔，是慧神国师一贯有的，对天下苍生的温柔。
苏沐本来就落泪了，这下哭的更猛了：“姐姐好温柔……对我好好……”
林经年想也不想：“慧神本就该怜悯苍生。”
苏沐：“可姐姐若不只是慧神呢？”
林经年身形一顿。
她缓缓转身，好看的眉微微蹙起，不解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好像在黑夜中遥望一轮圆月。
苏沐看见圆月的边，已然被黑暗侵蚀。
他想与圆月说，但月投下了皎洁的光。
那光如有实质，封住了他的嘴，将他先前准备好的话都扼在了喉咙里……
他半点也说不出了。
他不想伤害他的月。
对着林经年纯洁到极致的眼，他说不出任何“你就是魔煞”的话。
林经年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更加不解了，她贴近了些，又问道：“你怎么了？”
雪又继续落了，雪势比上次更凶猛，逐渐掩盖了河边的一切。
“没、没事……”一片白茫茫的雪里，苏沐颤声说道：“我的意思是……姐姐不仅是慧神……还是国师……”
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不管再来多少次，在这个地方，他都说不出那句话。
你就是厉法魔煞啊……
你真的是，厉法魔煞吗？
他看着林经年温柔的眉眼，内心异常痛苦。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虽然都是同个人，但真的，完全不同啊……
强村离少村不近，路行至日上中天，林经年带苏沐走进一片森林里。
他们找了个山洞暂且歇下。
雪下大后，林经年才发现苏沐穿的不多。
比起她厚实的狐裘，苏沐穿的不仅单薄还破烂，应该是很多层破衣服加在一起。
只能说苏沐长得确实好看，所以一直没人留意到，破烂的衣服在苏沐身上原来是如此破旧。
他的好看甚至能把衣服都变好看。
不过，林经年竟然留意到了衣服，那就肯定顺着衣服留意到了苏沐身上的伤。
林经年让苏沐坐下，在山洞里结了个慧神之道的阵法。
她吐息呐气，手上沾了抹白光，就朝苏沐的身上打去。
“你为何会修魔煞之道？”她问道。
为了你。
苏沐很想这么答。
但他不能这么答……
于是沉默几秒，他回道：“为了……为了心爱之人……”
“你心爱之人修魔煞之道？”
“嗯……”
“你最好让她别修。”
“……”
林经年很认真的说道：“修魔煞之道，不好。”
苏沐也认真看着她的脸，即便易容了，他还是能看出林经年那假面容下的真慈悲。
慧神国师就是世间最皎洁的月，世人最难触碰到的人。
怜悯苍生，慈悲为怀。
不说话时如一尊佛像，独坐高堂。
说话时也是飘于天际之上，似神仙不似凡人。
但苏沐想碰。
想碰她，想与她并肩。
他握紧拳头，誓言在心中许下：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林经年见他没答，叹了口气，摸出一道白光覆盖手掌，触摸起他的身体：“真的不好，最明显的，就是对你们身体不好。”
黑气被白光悉数拽出。
水滴状的幻物与苏沐的身体剥离。
苏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第一次见林经年的时候。
那时候林经年说来救他了。
这次，林经年也来救他了。
每次都是这样直接付诸行动，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感觉身体凉凉的，非常舒服，像泡在温度稍低的水里，有人给他按摩一样。
那些可怖的瘢痕在白光的治愈下逐渐消散，他惊得骨头都在颤抖。
他明白。
林经年能伤他入骨。
也能为他剃肉疗骨伤。
他的眼中浮现出爱意，那是一种痴狂的爱……
他像个病人，唯一的解药就是和林经年在一起。
如果不能追随林经年，他就会死。
但林经年完全没想那么多。
甚至根本没有发现他绯红的脸。
慧神怜悯苍生。
所以对林经年来说救苏沐很正常。
苏沐只是平平无奇的众生之一。
就算苏沐是因修魔煞之道受伤的，慧神，也会救。
因为人根本善，慧神认为苍生皆可爱，皆能救，皆要救。
他们在山洞里面对面坐着疗伤，一疗便是半日。
林经年尊滴很认真，眼神不带任何邪意。
苏沐原本面色绯红、腰线僵直，但后来就不由自主的放松了，脸还是很红，闭着眼安静享受林经年的抚摸。
因为他全身都有伤，所以林经年摸了他全身。
该摸的不该摸的地方，都摸了。
尊嘟，非常心无邪念。
苏沐感觉身体酥酥麻麻，心里甜甜蜜蜜。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就好像回到了那个荒唐的夜晚……
“不舒服吗？”林经年说道：“抱歉，我还是太用力了……刚好现在结束，没事了，你且留在这，少村我一个人去便好。”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苏沐将衣服稍稍往上拉，他的身体已恢复当初从残村逃出来的模样，玉骨冰肌、傅粉何郎。
林经年背过身披上狐裘，动作利落的就要走，苏沐却从背后一把抱住她。
两人都僵住了。
“姐姐别、别走……”苏沐的脸还是红的：“别丢下我……”
“……”
林经年的身体僵直了好一会。
她怎么感觉，苏沐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对劲呢？
嗯……
她好像……
莫名亏欠苏沐？
其实，这本来能是一场很浪漫的雪中表白。
苏沐也确实准备顺势说出他的爱意。
可惜慧神国师的脑子里，只装着慧神和拯救苍生。
没有男人。
没有男人……
没有，男人==
“是我想得不够体贴。”
林经年移开苏沐的手，将身上的狐裘脱下，反身盖在了苏沐身上：“抱歉，我本该想到的……雪天很冷，你刚疗完伤，只会更冷。这件衣服给你，我不怕冷，我真要走了。”
苏沐：“……”
看着他一脸难言的脸，林经年继续深刻反思：“我明白，我还是不够怜悯世人。”
苏沐：……问题可能并不出在这里，姐姐。
先前的暧昧气氛，应该说独属于苏沐的单暧昧气氛，被无情打破。
浪漫的雪天表白，木有啦。
苏沐也不气馁，快速的将狐裘套好，闻着上面林经年的味道，勒紧了腰绳，说道：“没事，姐姐，你已经足够怜悯世人了，只是可以更怜悯怜悯我。”
林经年投去疑惑的目光。
苏沐还以灿烂的笑容。
是修慧神之道的人最爱看见的笑，幸福的笑。
“走吧，姐姐，我与你一同去少村。”
“不用，少村很危险，我一人去便好。”
“不好，姐姐不在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姐姐可想过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便是因为你不在，我才受的伤。”
林经年沉默了一阵：“你这伤挺重的。”
“是啊，被人用鞭子打的，每一下都打在我心上呢。”
林经年皱起眉头：“打你之人修为定不凡，定是个魔煞之道有为者，若是她逞我去少村来追杀你……与你而言，确实危险。”
“嗯。”
“那你便与我一同去少村？”
“嗯！”
林经年思衬片刻，说道：“竟如此，你便要寻个新身份了。与你同行，你也正好提醒我，刚刚我在强村太冒失，控制不住与修魔煞之道的人论道，这才暴露，险些正面冲突。”
苏沐笑得开朗：“姐姐，新身份我早寻好了……我便是姐姐的弟弟，慧神国师大人的弟子，如何？”
林经年微微歪头：“不错。但如刚刚所说，到了少村不可再冒失，我们不可表露我们是修慧神之道的人，甚至……还要假装我们修魔煞之道。”
苏沐向前走了一步，离她更近：“好，我会提醒姐姐的，那姐姐给自己寻的新身份是什么？”
林经年眼眸一低，嘴角微扯：“……侠客。”
苏沐眨眨眼，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问道：“姐姐，为何寻此身份？”
林经年却沉默了好一会，只回了三个字：“自由些。”
当慧神不是慧神，魔煞不是魔煞，林经年只是林经年的时候。
林经年最想当的，就是个无忧无虑的侠客。
慧神之善存在于侠客心里，魔煞之煞存在于侠客身上，慧神与魔煞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都存在……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子虽然耷拉着，但神情和语气，已经脱离了慧神，也不是魔煞。
又或者说，即是慧神，也是魔煞。
苏沐却完全没注意到这点。
“好，那我便当姐姐侠客的弟弟！”
他开心喊着，脸上至始至终洋溢着他知道的，慧神爱看的幸福的笑：
“姐姐，这下你真是我姐姐了，一天是我姐姐，就一辈子都是！永生永世都是！即使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也都是！”
他的眼中有强烈的执念，是原本这一刻的苏沐不该有的。
一如他没发现侠客林经年。
侠客林经年，此时也没发现他。
他们彼此错过，都没能看见对方的特别。
而后牵起手，一同走出山洞，走向少村。
时光的斑驳继续错落。
坎州济川少村里，孩童们在雪地里嬉戏玩闹。
遍地都是孩童，遍地都是欢声笑语。
“少村全然不似强村。”林经年露出微笑：“无甚交战的迹象，遍地欢乐，仍是未来希望，甚好。”
少村出来玩雪的少年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和强村将军冰冷的铠甲不同，看起来就很暖和。
林经年和苏沐走的不快，真像途径此处的侠客与侠客弟弟，慢下来欣赏沿途的风景。
“这样的村落，应当是被迫信仰魔煞之道的吧。”林经年说道：“就和当初的残村一样，看似残酷，实则信仰良善的慧神。”
苏沐看着她开心的样子，附和道：“嗯，姐姐说的就是对的。”
两人漫步在村边。
一个雪球突然砸来，直直砸中林经年！
“啊！失礼失礼！实是对不住！”
一个男娃娃跑了过来，挠着头一直道歉：
“这位姑娘没事吧？没受伤吧？！”
“无事。”林经年笑着回道：“敢问你们村的大人呢？”
男娃娃拘谨道：“大、大人？这里可是少村呀……姑娘不知道吗？大人在少村里是不能随便出现的，因为我们是少村……”
少村之少，便是年幼者的意思。
年幼者就要待在年幼者该待的地方，其他类型的人也是这样。
幻世的村落，便是叫什么名就是什么样。
荒诞如梦，却又不是梦，是他人的人生。
林经年：“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道，你们村修的是魔煞之道还是慧神之道？”
这个问题对一个娃娃来说太难了，那男娃娃又开始挠起头来：“啊？魔煞？慧神？那是什么呀……”
他的身后，一个玩伴娃娃跑了过来：“权哥哥、权哥哥……等等我呀……”
啪叽一声，玩伴娃娃摔倒在雪里。
权权赶忙转身扶起玩伴娃娃，关心问道：“力力你没事吧？”
力力拍着身上的雪答道：“我没事我没事……”
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的模样，林经年脸上的笑慢慢定下：“应该就是慧神之道了，他们修的就是互帮互助的慧神之道……”
苏沐正想应是，却看见那两个互相搀扶的娃娃，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力力：“我没事我没事，嘿嘿……我还找到了她们藏起来的地方哦！”
权权：“啥？找到啦？嘿嘿嘿！那就是我们赢啦！她们要遵守约定……陪我们一起去找大人玩咯！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