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鹄天说得轻巧,听的人却如遇风暴。

  江傲本已将自己跌进了万丈谷底,只等着在谷底等候许久的鬼魅一举将他拉入地狱,突然听到这一句“我只想尝试一下”,彷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那绝境边缘猛地拉了他一把,甩手将他丢上了峭崖之上,虽然被突然的冲击摔得生疼生疼,却不可抑制地狂喜起来。

  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鹄儿,你……”

  “闭嘴!”

  凤鹄天的面色可疑地羞恼泛红,却倔强地顶着尤带稚气的脸郑重地确定道:“皇叔既与我说了那么多,想必不会让侄儿这一点念想就这样落空,对吗?”

  面上虽然镇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手上的汗渍已经润湿了整个掌心。毕竟,他们伤了皇叔最看重的人。

  凤君尧其实是料到了的,从那日凤鹄天主动去了本在北厢的江傲所在客房时就料到了。

  皇家的孩子,哪一个都不愚笨,只是看自己是否放得下而已。

  凤鹄天是太子,但也终究只是个孩子,从小被迫卷进这些争夺中来,害人的事情他虽下得去手,但也并非本意。

  对于江衍,他既无愁怨,也无恨意,对于他这个皇叔,更是还有那么一些崇敬。

  所以他的豁然开朗并不让人意外,只是,他豁然开朗的对象,是江傲,这让凤君尧多少感到心下不那么顺畅,眉眼也跟着挤成了一团。

  迟疑之间,袖口被人不轻不重地拉扯了一下,又一次顺着力道低了头。

  一下子跌进了江衍晶亮的眼睛里,那分明的眼睫一下一下眨动着,像一只翻飞在他心口的彩蝶,一下一下,轻轻地,带着挑逗意味地,骚动着他此刻有点气闷的胸口,无声地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

  不等凤君尧回过神来,江衍便微微一笑,用秋日里格外温润的声音替他给了承诺:“可以,太子殿下所提之事,我们答应。”顿了顿,他挑了挑眉,继续说道,“另外,如果弟弟愿意,从今以后,我们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各有各的人生。”

  弟弟……

  这一声弟弟,好像比这十几年来任何一声,都少了讽刺的意味。

  “为什么?”这不只是江傲想要问的,也是这个房间内另外两个人想知道的。

  为什么江衍总是这样让人意外,他的爱恨从来分明,像天明时初见的天光,清明澄澈,容不下任何瑕疵。

  可无论爱恨,他放下的时候都可以那么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

  干脆利落地让凤君尧都有些心悸,倘若自己不留神让他觉得不乐意了,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放下就放下。

  江衍感觉到了凤君尧突然的僵硬,好笑地吐了口气,扬起了额前垂下的发丝。

  “不要把我想得太过伟大,我只是嫌麻烦。恨这个东西背得久了,很累不是吗?你我也算是一同死过一次的人,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从前江傲只会恨,是因为不懂爱,现在懂了什么是爱,那些所谓的恨——原本就没有由来的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江衍叹了口气:“娘亲至死都在跟我说,别背负不该背负的情绪,别让恨意压迫我的人生,我一直觉得我做得很好,只是还不够完美。”抬眼,对上了陷入迷茫的江傲的视线,“不过,这一点不完美,终于还是被那晚给你的那一剑带走了。”

  他做不到娘亲所说的全然无怨,所以他最终在被逼入无法回转的角落时,还是遵从了自己内心压制着的那一片黑暗意识的意愿,将过往的一切了结在了那一剑里。

  剑落,怨尽。

  “爱就不一样了,动心动情的,不纠缠到地老天荒,多不值啊,对吧?”江衍腆着一张魅人的脸,朝着尚有些余悸的凤君尧挤了挤眼,笑得很是明媚。如这秋日里那一抹暖色的日光,直直地照进了凤君尧的心底。

  天荒地老,多美妙的词。

  凤君尧说不出话来,只能将那人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心,用手心的温度,一丝一丝传达自己内心的狂热。

  “所以,我想以后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让我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了,弟弟。”

  这一声弟弟谈不上温情,只是不得不承认,那略带叹息的尾音,确实撞进了江傲固若金汤的心里。他仿佛看到了初入枯缇山的那一天,自己满怀期待的模样。

  谁不曾有过真心,那时年少的他,也曾真心实意过。只不过在“母亲”的偏执、“父亲”的忽视、下人的看轻和江衍耀眼的光环下,他把自己的真心实意一点一点踩碎在了自己脚下。

  妒意令他心盲,真的去想想,他们之间,哪里来的深仇大恨?他们一直是兄弟,却也一直不是兄弟。有一天,如果他能心平气和地像江衍叫他“弟弟”一样,叫江衍一声“哥哥”,他们也许就是真正的兄弟了吧。

  “……”江傲开了开口,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江衍耸了耸肩,就当他是默认了,拉着凤君尧的手晃了晃,打了个哈欠,软软道:“困了,可是不想睡,陪我去街上走走吧?”这些日子米虫当上了瘾,竟不觉得这般软糯的音调有什么问题了。

  “好,不过要先把药喝了。”见江衍皱眉撇了撇嘴,凤君尧只当没看到,“回房多加件衣裳才能出门。”晚些时候备好了解咒所需的一切,一番折腾下来,气血从沸腾到渐渐平息,江衍又要好几天出不了门,现在他想,除了遂了他的意,还能怎样?

  “对了,你在朝中的桩,已经被拔了一大半,若想护太子殿下周全,怕是要多费点心思了。”贺涛比他料想的胆子还大,竟然自己搭上了大殿上的那人,以至于他们尚未动手,殿上那人却是坐不住了。

  倒也好,分了那人的心思,让他们多得了几天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