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待声坐在沙发上,目光跟随着面前反复来回走的弟弟。
从昨天回来后,严岁枝似乎就很焦虑,他整晚都没有睡,反倒是不知道在厨房里面鼓捣些什么,清晨连早餐都没有吃,而是盯着盘子发呆,随后才开始反复踱步。
茶几上还摆放着些甜点,也是这次新菜品的内容之一,严待声端起来浅浅品尝,认真评价道:“其实我觉得比上次有进步。”
怎么说严家也是全国连锁的餐饮品牌,严待声的基础品鉴能力还是在线的,但他也知道天才在意的很多东西,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思索片刻后问道:“所以你现在到底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待会儿燕瑜跟苏微风要来吃饭。”严岁枝皱眉道。
“什么时候燕瑜也能成为你的对手了?”严待声诧异,“我知道他前段时间在国外得过奖,但是那些荣誉你早就拿满了……”
严岁枝猝然顿住,眉眼里面似还压抑着点灼热,“原本苏微风是要找我去食堂当主厨的,但是我没有答应,恰逢最近燕瑜回国……”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有些难堪地抿了抿唇。本来在他的履历里面,但凡是他出现就绝对不可能有别选项,可谁知道燕瑜不但成为他的对手,甚至险些真的把他的位置给挤掉!
瞧见严岁枝胸膛剧烈起伏,严待声秒懂他的焦灼,甚至还觉得好笑,非得把最近生意上最糟心的事情都想一遍,才能够勉强压抑住唇角。
他的弟弟自负骄傲这么久,好像终于尝到了的苦果。
这段时间来严待声从来没有提醒过他,放任他跟苏微风的关系深入,如今除了好笑以外也不可避免有些心疼,伸手温柔抚摸他的脑袋。
严岁枝站得比他高,现在却直接蹲在他的面前,这是多年没有过的撒娇的姿势,终于在他觉得迷茫时重新展露,就好像要从家人这里得到指点迷津。
“那你就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好了。”严待声温声道,“而且现在苏总不是已经选择你了吗,为什么这么坚定选你他说过吗?”
苏微风是说过的,而且说过两次。
之前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就已经说过在等自己回答,而如今就算是燕瑜毛遂自荐,苏微风也都还直白地表达了对自己的看好,但凡是有点心的人,应当都能够感受到这份真挚诚意。
所以严岁枝不论如何,都是要给予他足够多的回报才行,而这些新菜式只不过是开始。
严待声没过多久便要去公司,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客人上门。
苏微风走在最前面,按响门铃没等片刻,严待声便已经开门,两人目光猝不及防撞了个正着。
“严总。”苏微风眉梢微动,反倒是率先打招呼,“不好意思叨扰,我们之间见到过的,在磐石集团的电梯。”
严待声将要伸出的手顿了下,眼底弥漫出惊叹讶异,没想到他的记忆力会这么好,在磐石集团见面的那次两人甚至没有打过招呼。
恰是如此,他对苏微风的初始好感度便很好,旋即才跟他握手,低笑道:“久仰大名,苏总……我弟弟在里面,你们进去吧。”
苏微风含着笑目送他,严待声离开经过的时候,又看到他背后分别站着燕瑜跟游礼,前者谦虚谨慎,而后者容颜英俊神色平静。
忽然间严待声又更理解弟弟的焦躁了。
换做是他看到老板这么左右逢源,他也会着急。
严岁枝正在厨房里面做最后的准备,察觉到他们进来,便示意他们先坐上餐桌,把甜品端出来让他们吃着玩。
燕瑜已经习惯性去洗手,背脊没由来地紧绷,却低垂着脑袋轻声问,“师兄,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严岁枝扫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情绪缓解不少,他竟能够轻易看出来燕瑜的紧张不安,大抵还是这些年自己赢他赢得太多,在上次苏微风说过那番话以后,他更是对今天的邀约格外重视。
忽然间,严岁枝又无声松懈很多,只是把旁边留下来的茶点递给他,“尝尝看。”
燕瑜对他的新菜式,有种天然的压迫紧张感,接过来的时候用的双手,低头轻轻嗅了下气味,是非常出色的龙井茶香,后续层次分明又很复杂,夹杂着点像是日出般露珠的花香。
他直觉应该口感会很清爽,可谁知道才刚刚品尝了口,苦涩直冲天灵盖,他的嗅觉没有出错,花香和日出露珠的湿意都是有的,茶意却很重。
他震惊地看着严岁枝,又回头去看餐桌,这才发现餐桌上其实没有这倒茶点,应当是他自己觉得作废了的东西。
“这是你用料操作失误……”燕瑜不可置信,“但是尝起来比例分别是对的,还是说你就是想出这么苦涩的款?用来配蜜饯吗?”
“不是。”严岁枝听到他说苦反倒是觉得对了,有那么瞬间想笑,但是深邃的桃花眼里情绪涌动,最终却还是道:“只是我最近很喜欢这个味道。”
甚至只要看到苏微风,他嘴巴里面就会不知不觉地开始弥漫,苦意占据的是大多数,当然也夹杂着日出时的那种欣喜,花香扑鼻,不是传统糕点师喜欢用的那种茉莉,反倒是更纯粹浓郁的玫瑰。
但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看燕瑜的表情就知道做毁了,笑意慢慢的消失,他又觉得无穷无尽地烦躁,转身自己弄菜去了。
燕瑜在背后看着他,后知后觉,却觉得苦味过重也没什么不好,严岁枝处理方法很独到,压根不会让人觉得难忍,只觉得后劲儿无穷,甚至还会泛起绵长的酸涩。
他把这份茶点切开,端到餐桌上去。
谁知对这道茶点最感兴趣,是游礼,他嗅到味道便不由自主地蹙眉,道:“它的名字难道是叫清晨的茶园吗?茶香好重。”
说完在燕瑜的示意下拿起品尝,当苦涩的意味弥漫时,瞬间眉头拧得更紧,但是他没有燕瑜这么震撼的反应,到最后反倒是慢慢松开。
燕瑜紧盯着他的表情,直至很久,游礼平静地道:“我很喜欢这个。”
话音刚落,旁边的苏微风都忍不住看来,“你确定吗?”虽然他还没有品尝,但是他的嗅觉实在是太灵敏,还没进口就能够知道大抵会是什么口感。
苦味其实是他不太能接受的,只有喝咖啡的时候为了控糖才能忍受,但那也是淡淡的,而且不会像是面前这份茶点似地,后劲无穷。
见到游礼点头,苏微风为了显得自己合群,最后还是拈了小块,苦涩跟各种混杂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忍不住闭眼,想叹气。
三人心情各异地坐在餐桌边,一时无话。
这导致严岁枝过来上菜的时候,看到他们这幅模样也皱起眉头,目光落在所剩无几的茶点小块上,不由道:“有这么难吃吗?”
游礼跟燕瑜都还在回味后劲儿,沉默不语,只有苏微风舀了勺旁边的甜品,感叹道:“说是茶点,但是压根就不能配茶,这得配蜜饯吧。”
末了又像是轻声自言自语,“我果然还是没吃过生活的苦啊。”
最后那句严岁枝听清了,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豁然看去,然而苏微风也已经朝着他看来,唇边还含着点笑意,道:“学长,做得真好。”
严岁枝都被他笑懵了,明明只有他才是整桌最不喜欢这份茶点的,却是最先用这么明确的词语夸他的,所以这是什么意思?他品尝完以后到底是什么感受?
苏微风却没有接着再说,他的注意力早就被其他的菜给吸引走,拿起筷子挨个品尝,眉眼里面的满足感愈发地鲜明。
这段时间对严岁枝来说很痛苦,但是的确有所成效,反应在菜品上也有更加明显的改进,苏微风吃起来便不太说话,餐桌边只有他安静地抬筷咀嚼的动静。
没多久,燕瑜跟游礼也终于开始动筷,食物进入口腔的刹那,他们惊艳得动了动眉梢,从各种细微的表情便知道得有多好吃。
但奇异的是,即便最后两人都张口肯定了这些新菜,尤其是燕瑜,他吃到后半段脸色便不是很好看,深深地看了严岁枝很久,都没有能说出任何诋毁的话来。
……可所有的反应都没有吃到茶点那么大,甚至都吃完开始喝茶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会下意识地落在茶点上。
“其实我觉得都很好,但是最喜欢的还是茶点。”
“所以他的名字叫什么?不会真的叫清晨的茶园?”
“……”严岁枝嗓音低沉,“它叫破晓。”
此言一出,就连他自己都怔住。
燕瑜低声抱怨这个名字不好,明明这么苦怎么会叫破晓,游礼的表情却变得沉郁起来,他冷漠看着严岁枝,片刻后竟有种想笑般的怜悯。
燕瑜试吃完这些菜式就很烦,一声不吭地去到厨房,想要研究下严岁枝到底都用的什么原料和处理方式。
游礼则是突然有电话要接,走到阳台去了。
大家的用餐习惯都很好,即便吃完桌面都还算整洁,尤其是苏微风的面前,他安静含笑看了会儿严岁枝,忽的道:“学长。”
严岁枝下意识抬头,却见苏微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道:“趁着他们都不在,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吃得有点撑。”
但其实压根就没有,也是最近严岁枝才发现,苏微风的食量比起他这个弱不禁风的身躯来说,简直是大得惊人,自己提供给他的分量,说不定也就够他堪堪饱腹。
严岁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胸腔震响得厉害,跟着他便走出别墅,从后院绕过去便是条护城河,没什么人很清静。
恰逢天气很好,阳光落在身上既不晒也不热,起初两人都没有说话,苏微风就好像是真的在散步般,走得很慢很惬意。
但是严岁枝心里越走越混乱,积压的烦躁和抑郁全都弥漫开来,他很想从苏微风的口中听到更多关于菜品的评价,对他来说是否合格,还有哪里可以改进?
苏微风的舌头不是那么敏锐吗?都能给燕瑜提意见,但是为什么却不给自己任何的建议?
“苏微风……”严岁枝实在没忍住。
“学长。”谁知道此时苏微风也正好开口。
严岁枝的呼吸骤然停滞,眼底只有他微微扬起来的脸蛋,耳朵还被阳光晕染得通透,即便是背着光,湿润的眼睛却依旧发亮,“学长。”
“我觉得你做的菜都很好吃。”
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严岁枝所有焦躁都逐渐消散。
苏微风刚刚其实是在细细思索、斟酌言语,他做事情总是这样,即便内心有谱却也会反复地整理清楚,这才认真地道:“但是我没有办法给出你很多意见,因为你根本就不被框架束缚。”
“就是燕瑜做的菜,我如果精准告诉他我的口味和喜好,他绝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面复刻出来,完美匹配,甚至还会超标完成。”
“但是你不同,你做的菜就是你自己的东西,我们其他人都只是沾光品尝而已。即便是我把菜谱写下来给你,你骨子里面的叛逆和不屑,也都会让你在抖料的时候多放点这个,少加点那个,最终变成你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我想要的。”
“这并非是我觉得不好的地方,反倒是夸奖。”
“为什么我那么坚持地只要你当主厨,理由我说过很多,但是还有别的你想过吗?”
别的?严岁枝的所有神经都随着他清冽的嗓音,在不断地轻颤,甚至连脑子都只被他徐徐的话语填满,完全不知道该想什么。
可河面上微风吹拂,波光粼粼,他发现苏微风凝视着他的眼睛,好似也是这样荡漾着金色的碎光,他不由得呼吸发窒。
他被迫地开始去发掘自己的优点,又不得不摒弃掉自负跟恐惧两层面纱,到最后竟发现苏微风对他的各种评价确实很公正。
如果想对标严家连锁品牌的质量,只有他能够做到;而燕瑜也确实不适合苏微风这样具有创造力的合作伙伴,只有自己拥有无限的可能。
……所以他还是对自己保持着希望!
自己年少便名声鹊起,无可匹敌。
往后也必将所向披靡,瓶颈又算是什么东西!
严岁枝陡然眼眶发热,急促张口想要说话,谁知道吐出来的只有滚烫灼热的气息。
酸涩从心脏冲涌上来,四肢百骸的血液都翻涌沸腾起来,他突然就像是获得无穷的勇气,激动得想要将苏微风紧紧拥进怀里。
谁知道苏微风退后两步,悠悠地背着手,含笑看着他。
拥抱落空让严岁枝僵了下,喉咙却止不住滚动,许久艰涩地道:“我这几年都在瓶颈期,但是我不愿意承认这件事……”
“谁告诉你的。”谁知道苏微风嗔怪道:“你这哪叫瓶颈期,人家的瓶颈期是完全无法进步,甚至连基本的菜式都做不出来。”
“但是你新菜的进展难道还不够快吗,从你告诉我你有新菜开始,改良到现在已经有非常大的变化,就算用这种程度拿去参奖都有一席之地,学长,你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状态而已。”
严岁枝的瞳仁微缩,即便苏微风站得远,却还是踏前猛然拽紧他的胳膊,急促地盯着他的眼睛,“……什么叫合适的状态?”
“当然是相信自己的能力。”苏微风短促地笑出来,“就像是我相信你。”
有风从湖面上吹拂而来,但是并没有深秋的凉意,在太阳暖烘烘的照耀下反倒是觉得灼热,严岁枝的脑子像是烟花般炸开,愣愣地松开手。
他的眼眶还酸涩发热,情绪更是复杂翻涌,这才想起来,苏微风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有否定过他的本事,只说自己在等他,等他给答案,等他改良,等他最终发挥出自己该有的东西。
是严岁枝自己将表面的自负看得太重,稍加打破便觉得跌倒谷底,不允许自己得到丝毫的怀疑,随后又因为这些可能的怀疑而惊慌恐惧。
所以苏微风说得对,他压根就没有瓶颈期,是他自己不愿意将过程中的产物展现给别人看,怕那种自负骄傲被打破。
唯独苏微风真的将他打碎重组,露出来内心深处最璀璨的东西,那是他的天赋,也是真正的不会被质疑的自负所在。
他还是想拥抱苏微风,拽着苏微风的手愈发收紧,执着炙热地盯着他,苏微风被他拽得有点疼,却没有挣脱,只是无奈地看着他。
“学长。”苏微风轻声问,“你还需要我提意见吗?”
“……不需要。”严岁枝嗓音喑哑,甚至连其他所有东西都无法去想,只想将苏微风的这张脸深深镌刻进脑海里。
很早他便发现苏微风跟从前不同,流光溢彩且引人瞩目,否则他也不会由此产生那么多陌生奇异的情绪,喜爱、占有还有酸涩和痛苦。
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能把这么多璀璨的特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无与伦比的美貌的、清晰冷静的理智,还有笃定不移的决心……
忽然严岁枝全都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在苏微风的面前总会失控,所有的理智和骄傲不复存在,甚至还有俯首称臣的冲动,这都是他该做的。
他愿意为苏微风做到任何事情。
只要他喜欢。
护城河道很长,苏微风跟严岁枝没有走完,游礼就打电话过来。
不论何时,游礼的眼珠子都放在苏微风的身上,刚才两人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忍了又忍才等到现在。
而且理由也很正当,平静问道:“燕瑜要走了,他有话要跟你说,你现在要回来吗?”
苏微风当然要回来,他觉得严岁枝的心情应该没有开始那么沉重了,便向他表达了返程的意思,严岁枝也跟着点头。
屋内餐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燕瑜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大概率还是从严岁枝的配方里面,发现了很多他没有办法处理的东西,漆黑的眼瞳显得格外地深。
他的年龄其实跟苏微风差不多,只是丹凤眼、脸颊边的两颗小痣添了几分蛊惑,静静看人的时候会轻易将人卷进瞳仁里面去。
“苏总。”燕瑜瞥了眼旁边的严岁枝,抿了抿唇道:“我知道我现在跟我师兄的差距了,但是后面如果你需要我的话,还是可以找我。”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进乘风传媒,苏微风温和地盯他片刻,道:“我昨天那番话的意思,是觉得你跟学各有所长,绝不是贬低你。”
“我知道。”燕瑜顿了片刻,竟无法形容。
从第一眼看到苏微风,他就知道苏微风是绝对不会伤害别人,他只会实事求是,只要是有本事的人在他眼底就能够大放异彩。
这也并非是对于普通人的残忍,因为他还有别的特质,就是特别擅长挖掘被潜藏的闪光点,燕瑜跟他接触,反倒是无知无觉增长了很多信心。
他的心脏也被填得满满当当,需要深呼吸才能够平复汹涌,片刻后接着低声道,“……如果学长也愿意的话,让我去给他打下手也是可以的。”
“我不愿意!”严岁枝沉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燕瑜被吓了跳,这才发现严岁枝脸色很黑,甚至还强势地往苏微风身边走了两步,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慢慢地也有了点火气。
本来让他打下手就已经是折辱,也得是严岁枝他才这么忍气吞声,但是严岁枝凭什么不愿意?从前同组的时候难道这种时候自己还做得少吗?他还能找到比自己更好的下手吗!
“不愿意就不愿意!”燕瑜被气得转头就走,把别墅门都摔得震天响。
严岁枝只要想到他站在苏微风旁边,用着跟自己同样的身份讨苏微风高兴,他心里面就躁郁得要命,听到摔门以后脸色就更差了。
但他没有对苏微风表现出来,再苏微风看过来时,神色反倒是罕见地温和几分,低声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保证自己都能搞定。
游礼就站在旁边,见到这场面几乎是想笑出来,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去捍卫的。
陪在苏微风身边难道能代表什么吗,什么都不会代表。
就像是他,明明是离苏微风最近的人。
但是除了工作这层关系以外,他丝毫不敢再逾矩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