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只是与其为旁人着想,不如多替十格格想一想。”雍正对珠锦的在意,一点都不比乾隆少,“你说的这些, 朕也都想过, 只是朕出现得突然, 又与十格格相关,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十格格在此之际降生, 岂不是上天对大清的眷顾?”

  “汗阿玛所言有礼, 朕倒是从未这样想过……”乾隆若有所思。

  珠锦眼睁睁看着皇玛法把事情从女性分权,转移到了封建迷信,也以最快的速度让乾隆退让了。

  果然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乾隆说:“此时事关重大, 干系到十格儿的一生与大清国运, 不能草率,容朕再好好想想, 回紫禁城前, 一定会给出答复。”

  “汗阿玛, 你都答应了要我和十五哥和十七哥他们一起读书, 可不能反悔。”珠锦发现这些人都很喜欢无视自己的意愿,她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

  “好好, 朕记得了,无论如何,都允许你去尚书房读书。不过可不能一直在哪儿读,最多读到八岁。”他实在怕了珠锦, 不敢含糊不清,就怕再被她抓着胡搅蛮缠,提出更不合理的要求。

  珠锦点头, 掰着手指头说,“这是当然啦,我现在五岁,到八岁还要再过三年,三年能学很多东西,足够了。”

  “你倒是很自信。”乾隆听着珠锦的话,都想给她最好的资源,看看她能学到什么地步了。可是仔细一想,他尚未恩准珠锦与男子一般学习的权力,雍正的话,也不过是给珠锦这边加了一点筹码,具体如何,依然需要细细考量。

  倒不是乾隆对珠锦不好,正因为他们父女两个感情深厚,乾隆才要好好想一想,免得等珠锦长大了,跟他父女离了心。

  与珠锦的学业比起来,李侍尧的案子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证据确凿,无论是处死也好,从宽也好,只要找个不受人诟病的理由就行。

  “李侍尧世代为大清做事,其人也是能力可嘉,做出这样的事情,固然人品不佳,但也是有能之人,比朝中其他官员好多了。汗阿玛以为,该如何处置他?”

  雍正是个完美主义者,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如果是他当政,朝中官员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错,年羹尧和隆科多就是下场。

  李侍尧贪污一事证据确凿,牵连出的官员也非常多,没有被人诬陷的可能。雍正果断道:“连李侍尧都贪污,你手下的官员,还需彻底整治一番才是。康熙晚年的吏治,你也清楚是什么样子,宽仁是好事,切莫助长了不良风气。”

  他上位后,一直在忙着整顿吏治,得罪的臣子数不胜数,好不容易给乾隆留下了良好的朝中环境,又被他搞成了这样。幸而国土成平,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现在开始改正还来得及,否则还真不知道弘历会给下一任皇帝留下什么。

  雍正道:“朕知道你看好李侍尧,想来其他人也都清楚。不如杀鸡儆猴,狠狠地惩治了他,其余从犯也不要放过,让官员们都看看,贪污的下场,看谁还敢知法犯法!”

  “汗阿玛……”

  乾隆不想杀李侍尧,他没能从福康安那里拿到台阶,就过来找雍正了,还以为雍正会念在李侍尧一家世代为大清做事格外开恩,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雍正看出他的不情愿,皱了皱眉,明显不悦,“弘历,朕知你素来都是向圣祖皇帝看齐,可也不能忘记,圣祖也是人,他也会犯错。吏治宽松的后果,莫非你都忘记了吗?”

  当爹的都因为工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做儿子的就不能长点记性。

  乾隆确实忘记了,五十年的光阴,封尘了许多记忆。他年迈体衰,记忆衰退,就算是新进发生的事情,他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经过雍正这么一提醒,过往的见闻再次浮现在眼前。

  珠锦也跟着劝了一下,“圣祖皇帝是千古明君,汗阿玛学习他的好处,改正他的坏处,就是比他还要厉害的君主了!”

  比康熙更加圣明……

  弘历年幼时养在王府,哪怕是康熙的亲孙子,也鲜少有机会进宫面圣。他只知道皇玛法的排场很大,所有人都不敢忤逆他,就算是素来冷酷的汗阿玛,也要看他的脸色做事。

  康熙在乾隆心里,是个难以逾越的存在。

  后来被康熙看中,接到了皇宫里,乾隆与爷爷慢慢熟悉起来,又见识到了爷爷英明从容的一面。康熙教了他很多,乾隆学的越多,就越觉得康熙厉害。

  哪怕他自己也做出了很多功绩,年纪也可以与康熙比肩,乾隆依然觉得,康熙是个难以逾越的存在。

  他从不敢想,自己可以超过康熙。

  珠锦的话重重地砸在乾隆年迈的心上,为那颗衰老的心,注入了活力,让他有了些许干劲。

  乾隆浑浊的目光变得锐利,他笑着看向珠锦,“十格儿,你继续说。”

  珠锦眨了眨眼睛,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啊。

  乾隆依然期待地看着她,珠锦只好编出几句话来,“认识到自己的过失是不容易的,但是有了参考之后,就简单多了。那么多人评价历史,好的坏的都已经分析得很透彻,汗阿玛以史为鉴,就不会被眼前的小利蒙蔽,变得目光长远。”

  乾隆抚掌大笑起来,“好,好,你说的不错。看来唐书没有白读,很好。”

  珠锦撅起嘴巴抱怨道:“汗阿玛前不久还说,不让我看唐史,现在又夸我学得好,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你这妮子,夸你你还不乐意了。”对于李侍尧的案子,乾隆心里已经有了定数,他不再赘言,只对着珠锦和蔼道:“你到外间去玩一会儿,朕跟你皇玛法有话要单独谈谈。”

  珠锦扬了扬头,背着小手,哒哒跑到了外面,找水芝去了。

  雍正依然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大义觉迷录》……”

  乾隆能从珠锦那番话里想到她读的《旧唐书》,雍正也能从这个话题里联想到许久之前,他与珠锦的对话。

  乾隆吓了一跳,都不敢笑了。幸好他这几天已经想好了措辞,稍微回忆一下,就记起来该如何应对雍正的责问,“儿子知道汗阿玛写《大义觉迷录》是为了给自己正名,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这么多年过去,鲜少有人谈论过往之事。您的书里描写的详实真诚,只是儿子以为,皇家之事,不应成为民间谈资。”

  雍正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只是乾隆说的这些,他是会信的。可乾隆不知给他禁了书,还把老八老九他们恢复了爵位。

  乾隆继续说:“公道自在人心,儿子已经用行为证明,圣祖传位给您,是十分正确的选择。若是解释太多,反而会令人生出疑虑。”

  行的端做得正,流言蜚语就只是流言蜚语。如果一个劲儿的解释,就像是做贼心虚,越描越黑了。

  况且《大义觉迷录》里好些东西都跟真事儿不一样,别人不知道,乾隆还是清楚的,干脆禁了得了。

  雍正道:“你又为何恢复允禩等人的爵位?,莫非是在对朕当初的决定不满?”

  “儿子不敢。”乾隆连声道,他回忆了一下为什么这么干,“儿子与几位叔叔相处的不多,登上皇位之后,也觉得他们的子孙后代没眼色,实在烦得很。”

  乾隆刚登基的时候就被允誐的后人冲撞过,气得他把人打发的远远的,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罪人之子尚且如此猖狂,廉亲王得势时更可想而知。

  但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对于雍正而言耿耿于怀的事情,放在乾隆这里,就是可以磨灭的小事,“只是五十多年过去,再大的恩怨也该消弭了。汗阿玛只要惩罚他们的儿子孙子就好,犯不着再让这些丝毫不知当年之事的人,也跟着受累。说到底,他们终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雍正没有揪着不放,只是脸色依然阴沉。

  乾隆知道父亲的性子,这些日子,也看得出来父亲说到做到,国事都以他为主,想来不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天色不早,儿子长话短说,免得打搅了十格儿歇息。”乾隆看到雍正的脸色缓和许多,开口道:“汗阿玛觉得,十格儿是上天派来辅佐大清的女子,难道就没有想过,武周皇帝的事吗?”

  武曌难道就不是天命之女吗?

  如果珠锦真的做到武则天的份上,武则天的后代是李氏血脉,珠锦的后代,可就未必是爱新觉罗了。

  乾隆宠爱和珅,但也不想把皇位送给他家。

  雍正道:“怎能一概而论?武则天弄权,是李治懦弱无能,需要她来辅佐,渐渐权势才大了。若无当时‘三圣’,哪里来得日后女帝?十格格皇女之身,并非后妃,即便摄全专政,也做不了皇帝。朕当初继位有多艰难,你也看到了,更何况是个女子?弘历,你未免太过高估十格格了。”

  乾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汗阿玛说的是。”

  珠锦再厉害,也要通过她的丈夫来传达想法。就算在家里能压过丰绅殷德,朝堂上,她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公主而已。

  只要乾隆以及后继位的皇帝,把丰绅殷德拿捏住,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想到这里,乾隆又有些替珠锦可惜。

  有如此才能,却要被重重忌惮。倘若她生为男子,乾隆必定会封她为太子,将皇位留给她。

  跟雍正聊完,乾隆下定了决心,从房中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三月,和珅来信,揣度圣意为李侍尧求情,被乾隆驳斥。

  李侍尧罪行已定,判斩立决。

  五月南巡结束,珠锦随着圣驾一同回到京城。

  她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水芝的事情,还没回来的时候,就给水芝求了个恩典。

  乾隆乐得见到珠锦有情有义的样子,大手一挥恩准了。

  进来京郊之后,水芝要回家去,珠锦看得心动,也想跟着一起在城里逛逛,贴在乾隆跟前,一个劲儿地撒娇。

  乾隆被她烦得不行,“好了好了,就准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只是你身份尊贵,当心被人冲撞,还是带上几队人马,朕才能安心。”

  说完,乾隆顿了一下,“倒不如朕带你一起。”

  珠锦呆呆地问:“一起去水芝家里吗?”

  “自然不是。”乾隆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去宫女的家中?他笑着抚摸珠锦的额头,“你与丰绅殷德也有小半年未见了,有没有想他?想不想去他家里瞧瞧?”

  和珅家!

  那必然是想的!

  珠锦猛点头,“汗阿玛要带我去谙达家吗?我听说谙达家就住在什刹海旁边,离着京城非常近。丰绅殷德说,他们以前是住在驴肉胡同的,最近才搬到什刹海,汗阿玛,咱们也去驴肉胡同瞧瞧好不好?”

  左右要在京城闲逛,去哪儿都一样。乾隆欣然应允,“就依你所言。”

  “多谢汗阿玛!”

  珠锦在这儿生活了五年,头一次在皇城中闲逛。

  清朝的皇都比江南更加繁华,天子脚下,普通百姓的精神面貌也和别处的人稍有不同。

  珠锦在南方的时候能感觉出来,提起皇帝的时候,有那么一少部分人,并没有那么尊敬,不像在皇城根儿上这种氛围。

  “没有卖冰糖葫芦的。”珠锦看了一圈,买了一大堆东西,瞅了半天,都没找到自个儿最想要的。

  乾隆牵着她的手,福康安与诸位侍卫走在后面,依然是微服出巡那一套装束,看起来像普通的富家子弟,除了熟人,谁也想不到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就是当今天子。

  “这个季节哪有冰糖葫芦,天儿热得很,做了也会化了,没有冬天的酥脆。”乾隆想了想,回答道,“你要是想吃,等回了家,让小厨房里的人单独做就是了。”

  “好吧。”

  珠锦跟着乾隆去茶馆里歇了歇脚,吃了一碗冰镇的奶豆腐,上面撒了甜甜的玫瑰卤子,听了半天书,也算是见识到了北京城的模样。

  中午去酒楼用过膳,一行人慢悠悠的回宫,来到前方什刹海后停下脚步,福康安上去敲门。

  乌黑的侧门打开,刘全见着是福康安,从里面出来,忙拱手道:“福大人,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和珅与福康安在朝中不睦,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刘全自然也清楚。

  主子什么态度,奴才就是什么态度。

  福康安乐得让和珅出丑,也不点明乾隆的身份,只道:“这位老爷想见一见你家和大人,不知是否方便?”

  刘全打眼一瞧,见那边是个穿着富贵华丽的员外郎,手上牵着个几岁大的小姑娘,身后跟着数十个家丁,全是生面孔。

  “您几个,不是本地人吧?”刘全笑着打探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