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
容汀微微蜷缩着,低垂着眼睛,目光有些恍然,没有焦点。
红纱绑缚在她雪白的身体上,勒得不算紧,不至于感到难受。
但这若有若无的束缚感仿佛催生了别的什么东西。
顾怀萦在这种时候也依旧没有表情,只是原本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丝艳色。她垂下头,倾泻而下的黑发遮住面孔。
她在这遮挡下和容汀接吻。
不再是轻轻贴一下唇齿,顾怀萦进步飞速……她一贯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最后,容汀用气声问了一句:“阿萦,你要杀了我吗?”
顾怀萦听不明白似的歪歪头,很缱绻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困惑地问道:“为什么,杀你?”
容汀:“……”
容汀苦笑了一下,悄声道:“就不该指望你能听懂情话。”
顾怀萦依旧只是眨一下眼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看上去不大像人,反倒如同刚刚化人的精怪。
她轻轻在容汀身侧,学着容汀的样子蜷缩起来,看上去像两只凑在一起的小狼。
顾怀萦:“阿容。”
容汀已经有些困倦了,闻言掀起眼帘,温柔回应道:“嗯?”
顾怀萦:“我会,保护你。”
保护?
容汀有些恍然,片刻后无奈地笑道:“其实……阿萦,自我重生以来,总是在想,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再承受任何的苦难。”
她叹了口气:“如今从你口中听到,你要保护我,还真是让我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xzf
顾怀萦:“我不是……”
“我很高兴,阿萦。”容汀轻轻打断了她。
容汀在红纱中仰起头,眼睛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泪膜,这令她的目光看上去恍惚又柔软:“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顾怀萦于是伸手擦了擦容汀眼底的泪痕,抿着唇,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来。
顾怀萦如今居住的湘平宫引温泉水建了浴池,正好沐浴更衣。
封妃典礼第二日是休沐日,容汀不必上朝,于是便在这里与顾怀萦厮混。
顾怀萦还是第一次见温泉,捧了一汪水凑在鼻子下闻了闻,被浓重的硫磺味呛出一个喷嚏。容汀就这么慵懒地靠在池壁上,笑得前仰后合。
她朝顾怀萦张开怀抱,道:“过来。”
顾怀萦没什么表情地皱了皱鼻子,吐出一个字:“烫。”
但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踏入池中,靠在了容汀的臂弯里。
容汀很惬意地理了理顾怀萦的头发,目光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一切都近在眼前:“阿萦,等到太子那小崽子能做皇帝了,我们就偷偷离开皇宫吧。长公主的身份如今还在,我的封邑在云澶,虽然我也没去过几次,但听说那里有很好的温泉。”
“我会带走你,反正那时候一切肯定都尘埃落定,没人能再阻止我们。我们去云澶,云澶城中热闹,但我想阿萦大概不喜欢太过热闹的生活,所以我们会在有温泉的地方,距离城镇村庄都不那么远的山脚下建一栋别院。”
“温泉的水汽升腾上来,院子会如仙境一般。那些不远处的村民应该是一群淳朴的人,他们会将我们当成化境中的仙人,若是我们铁了心忽悠一二,没准还能白得一些供奉。”
“年节之时,我们可以去村里,去城中,阿萦还没见过节庆吧,云潭大节时总有灯会,像是之前你曾见过的那种喷火的杂耍,云潭灯会上会有许多。”
“院子外可以种上花,嗯,也可以种些菜,冬日煮来吃。我小时候,皇兄带我偷溜出宫玩时,曾见过冬日的冻柿子,外头一层霜花,里边硬邦邦的,拿水化了之后特别甜。阿萦你见过柿子吗?”
顾怀萦乖顺地摇头。
容汀忽然想起什么,有点失落道:“哦对了,你不爱吃甜的。我回到皇宫之后也就没再吃过了……宫里规矩多,时令的东西是不肯给孩子吃的,怕不在时节时吃不着哭闹。所以我才连驸马都没选,就急匆匆要离宫建府。”
“建府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差点买走了全京城的冻柿子,后来还被皇兄骂了,说我哄抬物价。”容汀想到什么,忽然有些失落下来,“大概其实早在那时,我和皇兄之间,就已经渐渐有了隔阂吧。”
“皇兄不记得曾经给我买过的冻柿子,也不相信,我买那么多并没有转手卖掉从中挣上一笔的想法,只是想吃罢了。”
顾怀萦始终没有说话,她是最好的听客,温和,沉默,目光永远停留在你的身上。
容汀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有些了感伤,轻轻呼气道:“若是按照前世……皇兄现在,已经驾崩了吧。”
前世,皇帝的尸体在十年后被发现,这件事情也成了压垮容汀这个假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尸首发现后,被秘密带回皇宫,随后,便如曾经长公主被迫“重病”一样,皇座上的皇帝忽然“身染重疾”,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停灵七日,便在天下缟素中葬入皇陵。
随后,太子登基,名正言顺。
而没有人会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个容汀。
容汀彻底成了不该存在的人,也彻底成了应该死去的人。
按照前世仵作对尸体的检查,皇兄去世已逾十年,这么算下来,几乎是刚失踪时,他便遭遇了不测。
顾怀萦将手轻轻盖在容汀的眼睛上。
“阿容。”顾怀萦清冷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温暖的水汽,变得有几分朦胧起来,“你希望,他活着……吗?”
容汀只是笑了笑:“若是从前,我大概会说,他可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我当然希望他活着。”
她的脸色稍微冷下一些:“但若是他真的勾结了南陵,或许……好好教养太子,才是更好的选择。”
顾怀萦安静地点头。
她大概能猜到,容汀口中的前世里,那位真皇帝是怎么死的了。
她既然发现了直死之咒,又确定了核心在那个皇帝身上。
要顺着这个脉络,反将一军,将远在天边的人咒杀……虽说需要帮手,无法自己一个人完成,但终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皇帝死之后,咒便不攻自破。
那死亡的阴影不再会落在容汀头上,甚至于中洲都城中那些被落下“棋”的人,那密密匝匝的网,也会因此被一一斩断。
容汀什么都不必知道,不必在自己最痛苦,最混乱,最无措的时候,还要面对这样阴深的阴谋和可怖的死亡。
只是,谁在帮她?
既然容汀并不希望皇帝活着,这一次,她依旧可以顺着这条路,解决掉这个让容汀感到伤心的人。
顾怀萦沉默一会儿,忽然问道:“阿容,你熟悉吗?后宫中的,女人。”
容汀眨眨眼睛,对于这个突然跳转的话题感到些许茫然。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调笑道:“虽然是很熟没错……不过阿萦,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是吃醋吗?”
“不吃,酸。”顾怀萦诚实地回答。
容汀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得池水都微微抖动。
顾怀萦就这么带着点困惑地等她笑完。
容汀忍不住揉揉顾怀萦的脸,这才正儿八经地问道:“对了,我听说今日纯宁和宋婕妤为难你了?”
顾怀萦愣了愣,不知道那算不算为难。xzf
容汀轻轻笑了笑:“吟霜大约是因为南陵战事,她平日里还挺八面玲珑,轻易不会得罪人。至于纯宁……纯宁性子就是这样,谁都看不顺眼,前世……”
容汀思索了一下,轻声道:“前世你们倒是关系不错,纯宁逝世前,最后一个见的就是你。”
顾怀萦有点吃惊地问道:“我?”
“你倒是不好奇纯宁是怎么逝世的。”容汀收敛了笑意,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悲伤来,“纯宁重病已久,太医都看不出门道,只能吊着命。大约一年后吧,终于油尽灯枯了。”
“不过最后的时日,大约是回光返照,那时她原本已经快一月没能下床,却在最后那日忽然起身来见了我,我起初没在意,随后就听闻,她在思寥宫薨逝了。”
那是前世,容汀仅有的几次踏入思寥宫。
纯宁躺在阿萦的床上,闭着眼睛,神色平静,看上去几乎有几分安详。
而阿萦就这么靠在窗边,窗外古老的梨树正往下缓缓飘落着雪白的花瓣,看上去几乎像是下了一场隔世经年的大雪。
阿萦见她来了,也并不靠近,远远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中洲礼,声音如初春刚刚化掉的水,冰凉中带着润泽的温和。
“请节哀。”阿萦这样说,标准的中洲语。
她的心脏抽痛地跳了一下,问她:“纯宁为什么会来思寥宫。”
大概她问话的声音太冷太硬,几乎像是兴师问罪。她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一股脑地冲了上去,将阿萦按着跪在地上。
阿萦那时是什么神情?
她记不得了,只记得阿萦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怨无怼。
阿萦柔声道:“纯宁贵人,只是喜欢思寥宫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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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没有隐瞒地将事情全部告诉顾怀萦,包括纯宁贵人薨逝后,太医检查出死因之前,还将她禁足了一段时日的事情。
顾怀萦有些怔愣地侧过头,不太能想象那位夹枪带棒的贵人死在自己床上的场景。
容汀叫她从池水中捞出来,用巾帕擦干净她身上的水。
容汀:“后来太医很快确认,纯宁就是病逝,与巫蛊之类的东西没有关系,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她病了这么些年,大家也早有准备,于是你被洗清嫌疑,放了出来。”
容汀说到这里,抿了抿唇道:“对不住……曾经的事情,当真对不住。”
顾怀萦摇摇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太医,说,没有中毒?”顾怀萦很轻地问道。
容汀:“太医是这样说的。”
“可是……”顾怀萦随着容汀的动作套上里衣,轻轻捏住了容汀为自己整理束带的手,几分困惑道,“可是……她中毒了啊。”
容汀愣住了。
“络伽尼瓦。”顾怀萦轻声说,“我不知道中洲,怎么说……尼瓦是果实,大约就叫,络伽果?”
容汀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下意识问道:“这是毒?”
顾怀萦点头:“她在喝的茶里,有。很毒。”
容汀几乎倒吸了口冷气。
在她的记忆中,纯宁贵人是因为当初全家战死的惨状受了刺激,大病了一场,几乎是从鬼门关走回来的,虽保住性命但伤了根本,还未入宫时就一直在喝药调养。
那时皇兄刚登基,为了展示仁德,三天两头便会派太医去请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季纯宁那儿走过不止一遭。
已经近五年了,却是越调养越糟糕,药方也一直在换着,但却始终无用。
所以……竟是中毒?
可这毒是如何下的?怎么做到的?那么多太医,为何始终没有人发觉?
一个理所当然的可能性浮上容汀的脑海。
皇兄。
……是啊,除了皇帝本人,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呢?
容汀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抖了一下。
“阿萦。”容汀轻声问,“纯宁……还有救吗?”
顾怀萦道:“我不知道。”
容汀的手有些凉,在温热的浴房中显得格外明显。
“络伽果,在南陵,是,喂毒虫的。”顾怀萦握住容汀的手,似乎想要传递一些热量,“我没见过,人吃。但毒虫吃了,会成瘾,会兴奋,会渐渐发疯,乌塔桑用这个控制,毒虫归顺,虫会在死的瞬间,紧紧咬住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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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萦轻声道:“她应该,很久,没能正常睡着了。”
容汀回忆起纯宁的脸,瘦削的,惨白的,没有丝毫生气的。
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刀锋。
容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概是想到了幼年时同父母入宫,还如同个粉团子一样的纯宁,作为武将世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姑娘,自小被一众叔叔伯伯哥哥宠溺着,娇生惯养,即使面对着太子和公主,也从不低下头,一双眼睛清亮清亮的,像是盛着星光。
容汀:“阿萦……我,去温成宫看看。”
顾怀萦点头,并没有松开容汀的手。
“一起。”顾怀萦说,“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