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

  又一声。

  陆淮木然地转过头, 他眨眨眼,才把目光落到迟渊的指尖,他敛下眸,看不出情绪, 沉声问道:

  “你觉得这纹身该怎么解释才与你有关系?”

  ·

  何止四字“明知故问”啊......

  迟渊苦笑, 他眉睫在此刻不住地颤着, 仿若是频率够快就能让眼前陡然升起的阵阵黑雾散开。

  陆淮对他的心意在那日记本里写得清楚分明,他就算是再愚钝,也大概猜不出“两三年心易变”的故事。只有两年多时光的后来者,不仅把他的痕迹抹得干净,还能将“居上”二字诠释得如此明了?

  所以,只可能是他。

  可笑的是,即使他努力去回想,仍是没能想起与纹身有关的零星半点,只能徒劳地握紧陆淮的手, 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期望得到一点提示, 还是害怕陆淮把这最后珍视也毫不留念地丢弃。

  “想不起来,是么......”

  得到的是片刻沉默,避开迟渊发红的眼眶,陆淮本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他只是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我......”

  迟渊在陆淮愈冷愈沉的眸光下,欲辩无言。

  “迟渊, 你不觉得可笑吗?既然你都不记得了, 又何必在我面前......装作这幅情深义重的样子?”

  陆淮从没想过自己再度提及这件事时,会这么平静。他甚至低眸笑了笑, 试图思考自己如何表述才能让故事内容符合迟渊的期待, 可归根到底, 也就是醉酒之人无意识的一个吻,与胡话同样不可信,然后被傻子记住,甚至作为最后根稻草,反复念叨还不够,还要能触及,够疼痛,记忆犹新。

  于是,化为一句——

  “是因为你。”

  陆淮不再遮掩,却也不想把前因后果付诸于口。

  “所以,你现在能松开我了吗?”

  他语气平淡,俨然把回答当作交易。他稍微用劲,便从迟渊桎梏中挣了出来。

  ·

  是意料之外的坦诚。

  迟渊怔愣地望向陆淮,反应过来时,手中便只剩下团空气,他无比僵硬地握紧拳。

  是因为他。

  听到这句话所带来的欣喜宛如海面浪潮翻滚而起的白色泡沫,只消片刻浪涌起时,便了无踪迹只余苦涩。

  他是想得到这句话,但若是陆淮的回答只是想让他别再牵扯,态度冷淡得过于伤人,就好似真的完全不在意了一样,就觉得莫名刺耳。

  日记本被撕毁,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有激烈的反应,哪怕是眼中明显的厌恶和烦闷,因他而生的情绪、而起的波动,即使无法让他接受,起码能证明陆淮能“看见”他。

  但现在......

  ·

  陆淮见迟渊低垂下头,不懂对方到底有怎样千转百回的心思,只不过他也没兴趣去知道就是了。

  “我们合同已经签了,因为我暂时还需要你,所以我不会主动解除,但若是你想离开,那也没关系......”,陆淮低眸淡淡瞧了眼那纹身,语气平平,“可多余的事,我想还是不必做了,你觉得呢?”

  他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清楚,他和迟渊大概从始至终就不适合似是而非的关系,若是无法确定或是模糊暧昧,留有间缝的空隙就会被彼此扯成漏风的口子,再利用这些互相伤害。

  既然明白,事情应当便好办多了,黑字白纸清清楚楚,义务责任界定分明,也束缚规避所有居心叵测。

  这样多好......甚至不需要建立信任。

  才适合他们。

  ·

  “......我不。”

  迟渊摇摇头,唇色惨白,他忍着眩晕,就半跪在陆淮的床边,一字一句道。

  “我不想和你划清界限,陆淮......合同条约都是基础要求,既然是基础,又怎么能成为最高标准呢?我......”

  眼前黑雾愈来愈浓,他只能用仅有的那点精力,绞尽脑汁地想出拒绝的理由。

  ·

  随着声音越来越微弱,陆淮唇角的笑意被敛得干净,只余眉宇紧皱着展露不耐,他讥讽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到对方的话语声截然而止,他掀起眼——

  迟渊抓着桌沿的手无力垂着,整个人向前倒,头正好枕在他手边。

  “......迟渊?”

  陆淮怔愣半晌才犹疑地喊了声名字。

  却没得到应答。

  “迟渊......你别演了......”

  他罕见地有些慌,手抬起轻轻推了下对方的头,但迟渊仍是沉默得毫无反应。

  由不得多想,陆淮抿紧唇线,指尖近乎颤抖地摁响床边铃。

  他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却没把视线从迟渊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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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奔到门前,心高高吊起,想着千万别出什么事,他着急得都忘记嘱咐成晔别跟来。

  他在前面跑着,完全没注意成晔茫然地跟在后面。

  ·

  成晔话还没说完,就见到凌秩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刚准备问问,凌秩就转身拔腿狂奔,他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中间还觉得手提的东西碍事,随意地扔在转角处。

  这什么事嘛?迟渊也好,凌秩也罢,这两人今天怎么这么怪?

  他气喘地看见凌秩的背影消失在门前,才算是不怎么着急地跟上,尝试推了推门,发觉没上锁,莫名来了些紧张,等他醒过神,眼前被凌秩的身影挡得结结实实。

  “......你们?”

  成晔向左移半步,便瞧见向来只存在对话里的陆淮仰躺在病床上,瞧着脸色不是很好。

  凌秩显然被他的到来吓到,他眼看着人当着他面深呼吸几次,觉得这气氛诡异,不明所以地想退半步出去,偏偏被对方呵住。

  “你他妈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成晔一惊,才算是把屋内情景看清。他迟哥一只胳膊正被凌秩抓着,姿势极其诡异,但饶是这样难受,迟渊仍是紧闭着眼睛没醒,他忙走上前。

  “卧槽,这是怎么了?”

  凌秩心里默默吐槽成晔话多,直到身上“重担”分走一半才算是有好脸色,敷衍地摆摆手:“不过是晕了,你的好兄弟,快点抬走!”

  “哦哦。”

  根据凌秩这番话,成晔想起他刚到时,迟渊头上那道骇人的伤口,没多说什么,忙从凌秩身上完全接过,扶着人往外走。

  ·

  陆淮见凌秩转过身,好似大致观望着周围没别的动静,紧接着把门锁紧。

  瞧对方做完一整套,才再度走到他面前,他敛眸把眼里担忧掩尽,双手交叠着,抑制住颤抖不止的指尖。

  凌秩大致打量了下陆淮的状态,不放心问道:“你没事吧?”

  “没。”,陆淮想着,又补了半句,“小问题。”

  看陆淮双手叠着搭在小腹上,凌秩也明白是他提过会时时存在的疼痛,无法解决。他叹气,替人掖被子,顺便帮忙倒了半杯热水。

  他低头沉默地站了会,才犹豫地说:“......你不问问迟渊?”

  陆淮眼尾微微上扬,仿若挑起几分笑意,他慢条斯理地往后靠着,抬手抿了口水,看着有些紧张的凌秩,不紧不慢地开口:

  “有什么好问的?”

  凌秩绷紧的肩膀稍稍松懈,但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挑了下眉:“不是吧......你真一点不在乎了?那万一迟渊的伤是因为你呢?”

  闻言,陆淮略微垂眸,似在看递到眼前的杯中水,又像单单只是为了挡住情绪。

  “都是成年人了,难道自己不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吗......把行为美化为付出,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本以为陆淮不说话是因为心软了,却不想听到这番话,凌秩不动声色地把要出口的话咽回去,不自然地抓了把头发。

  得,话说到这份上,他要是为替迟渊卖惨,说什么“伤都没处理好就赶着来见你啊”、“费尽心思挡伤怕你担心啊”,怕是会更加惹陆淮厌烦。

  那他还是闭嘴的好。

  不过,凌秩也觉得疑惑,就迟渊那个性,能纵容哪个人往自己脸上添伤?况且他就不见人四五个小时,除却新闻里“父子意见相左”的消息,也没其他动静......总不能真是迟渊他爸动的手吧?

  脑震荡都出来了,下手还挺狠,什么事能“意见相左”到两个体面人动手的程度?他竟然有点好奇。

  “......你说的对。”,凌秩毫无立场地应和道,“那我先去看看迟渊情况。”

  “嗯。”

  陆淮没多说什么,却见凌秩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神情有点别扭,他感觉对方有话要说。

  凌秩主要是觉得陆淮的情绪他确实不好拿捏,想着无论怎样把迟渊状况说明了可能会好点,万一陆淮担心呢?这人现在的身体哪遭得住这罪?

  “那个......迟渊头破了个小口子,有点轻微脑震荡,不算严重。”,凌秩顶着陆淮冷淡的目光略显局促地说完,“我就是提一嘴,没别的意思,真走了。”

  生怕陆淮来一句“关我什么事”,凌秩生硬地表明立场,走时还体贴地帮人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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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淮呆坐着,水的温度随着氤氲升腾的热气渐渐散了,也没暖手的用途,他凝视着水面一会,才慢悠悠地把杯子放下,仍是没回过神。

  可能是觉得有些闷,他转过头,瞧见沙发上由迟渊带来的袋子,他不陌生。

  毕竟几次想倒掉但最终还是留下的饭菜都是从那拿出来的。

  无意识地掐住指尖,陆淮闷不住声地垂下眼睫,算是把迟渊近日的表现从前到后地串起来,得出让他啼笑皆非的二字——“挽回”。

  所以,迟渊是想挽回他么?

  他支起颐,眸中闪过讽刺,可最终还是没笑出声来,只是扯起唇角做做样子便放下。

  陆淮想,用什么理由挽回呢?

  若是经历这些东西,他还没把“不合适”三字掰扯明白,是否太蠢了些?

  之前赌迟渊会不会爱上他,后来赌对方所说的喜欢有几分真,到现在,是要赌挽回里有多少真心么?

  爱不爱的,他早不想了。

  精疲力尽而无益处的事,他向来不做。

  栽跟头这件事,一次接一次,他认了,但人不能总是在坑里埋到死吧?

  熬过这几月,若生死判定,便两不相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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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晔扶着人走出去,才觉得这层楼安静得过分。好像除却他、陆淮、凌秩和迟渊就没有其他活人似的......

  他回想陆淮的脸色,知道对方应该是生病了,但生病要这么隐秘么......成晔还没仔细想,差点摁不住昏迷的人。

  他堪堪钳住人的手,狐疑地观察迟渊是不是在装病,不然哪里来这么大力气?

  但他只看到迟渊眉睫颤动几下,半点没转醒的迹象,幽幽吐出口气,扭头朝陆淮的病房看了眼。

  这两人,真是......

  他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形容词。

  笑笑挪开眼,成晔搀着人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听到垂着头的人嘟哝了句什么。

  他侧过头,一边步履不停,一边贴近听着。

  “陆......淮......”

  成晔有点嫌弃地扭过头,多少带着些“恨铁不成钢”。

  瞧这喊得多么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之前怎么就不知道喊呢?还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表白呢?早表白哪来这么多事?现在想回头了?晚了!

  数落过程中完全回避自己的错误,成晔感觉良好,他终于扶着人到凌秩办公室,把人挪到沙发上躺着,见迟渊少有的狼狈样,心里竟然泛酸。

  所以说,爱真是件玄妙的东西,是十几年无所觉一朝明了,也是一个时刻蓦然心动便私定终身,前一秒剑拔弩张觉得厌恶至极,下一秒可能眉目含情觉得对方怎样就对眼,这还真说不好......

  迟渊,这不吃苦头了么?

  在屋内晃悠两三圈,总算看到凌秩拖着步子来到门边。

  “他还没醒?”

  凌秩有点诧异地开口问道,看着成晔摇摇头,他顺带弯腰探了下迟渊的额头,果然是烫得吓人。

  “啧,发烧了......”

  凌秩皱起眉,摁着消息通知助理拿药上来。

  成晔见凌秩神情不对,担心地问:“问题很严重吗?不会吧,迟渊应该没事吧,他刚才还嘟哝着喊陆淮名字呢!”

  “没事......”,凌秩撤下手,闻言轻笑,只是笑意里略夹带些许涩,“他们这两人......若是之后真的有缘分,要不结婚就在医院吧?一个两个不仅跟自己找不痛快,还给我找不痛快,这是嫌弃我业绩不好,都准备卧床不起是吧?”

  这通抱怨“行云流水”,一听便知积怨已久,成晔听得好笑:“行了行了,也比骂了,多少也有咱们作孽的因素在,迟渊总不能放在沙发上躺着吧......多少给他找张床......”

  “......不用......”

  声音喑哑,迟渊低声咳嗽,才算是清亮些。一直听到外边声音吵吵嚷嚷,他自己抓住意识,便着急醒过来,刚睁开眼便听到成晔所说的话。

  因这周身乏力的感觉,他微微皱眉,扯到额头的伤,勉强回忆起前后始末。

  自己竟然是直接晕过去了么......

  自嘲地勾起唇,怕刚才嗓子太哑,没说清楚,又一次重复:“不用床,开点药就行,我还得......”

  话说到一半,迟渊抿住唇,没再继续。

  但在场两位大多都明白他意思,不就是还得照顾陆淮么?

  凌秩扶额,自知多说无益,却还是没忍住提醒道:“你现在发烧了,还照顾个什么?你不怕传染啊!也不想想,陆淮这身体能遭得住这病?”

  话语里劝说的意味很明显,迟渊顺着意思想想,凤眸尖锐的目光稍微柔和点,他垂下眸,不甚在意地表示:“最快什么时候能好?”

  ·

  冥顽不化。

  一直没说话的成晔在心里腹诽,但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你早点治好不行吗?况且,你额头上那伤害有点严重,确定不住院观察下?这可是直接晕过去了啊,迟渊?!你什么时候这状态!”

  迟渊没搭腔。

  凌秩大概算是和迟渊没什么关系的“局外人”,看着成晔和迟渊两相僵持也不好说些什么,当然主要也是他心向着陆淮,怎么比较,也觉得迟渊这样算不得惨,于是他打了声招呼,便借口出去拿药,给两人彼此交流的时间。

  -----

  门合上的声音是沉寂里的唯一声响。

  成晔烦闷地抬眸瞧了不为所动的迟渊一眼,颓唐地揉揉头坐在旁边,开始碎碎念:

  “怎么回事啊......你至于突然从渣男变情圣?先顾好自己啊!不然到底谁拖累谁,还说不定呢!”

  “渣男到情圣?”,迟渊敏锐地抓住字眼,重复了一遍,随即敛眸,自嘲地笑笑,“讽刺到位......”

  成晔自知失言,讪讪地揉了下头发,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不少:“......这也不是重点啊......”

  “我没事。”,迟渊低咳几声才缓缓开嗓,“也不是逞能,我自己身体自己清楚。”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扬起眉,眸色却沉着:“换个话题吧,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陆淮喜欢我?怎么得出来的......”

  他只是想看看旁观者有多清,他又错过多少明了心意的机会。

  ·

  被迟渊冷/泠泠的目光盯着,成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他现在也是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敢对着迟渊说这话的,但是陆淮拦着他这件事,他是不是可以原原本本不夹杂任何情绪的说一说?

  他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哪里知道啊?只是某种感觉罢了......但那天你失恋喝酒,陆淮不是给我发消息让我多照顾照顾你么?我就说说看嘛......但你当时不是觉得陆淮是在挖苦么?这确实也可能......”

  成晔声音越来越低,他磕磕绊绊地继续说:“但事后,陆淮警告我,别让我说多余的话。”说到这,他抬眸瞧了迟渊一眼,试图能从对方神情中看出些什么。

  “这样......”

  迟渊挑起唇,模样却不像是在笑,他掰着自己的指尖,心绪杂乱着瘀滞在胸口,压得心脏疼,他用力地呼吸着,才觉得这种感觉稍微淡了点,但还是梗住,让他难以动弹。

  成晔瞧见他这幅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你......”

  “别。”迟渊索性垂下头,眼睫挡着眼睛,“听我说说吧。”

  说出口才觉得声音发紧,哑得他自己都听不下去,费劲地咳嗽,手背却被砸下来的晶莹液体烫得瑟缩了下。

  他闭上眼睛。

  “我太蠢了。”

  迟渊低声喃喃道:“你说,我怎么就看不出他的喜欢呢?”

  “他回国那天本来不能喝酒的,可我故意挑衅,他却纵着,之后我心情不好,他明明是关心,我偏要觉得他是在挖苦讽刺,话语里带刺让彼此心里都不好受......他大可以不跟我解释,我却认为那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声音愈来愈哑,迟渊掌心捧着脸,堪堪挡住湿漉漉的一片,他自己无知无觉地继续说,就像是要把遗憾一句句从内心最深处扯出来,哪怕鲜血淋漓。

  “不仅如此,我还践踏他真心,把‘玩玩’两字说得轻巧,却不知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应的......”

  迟渊笑声嘶哑,他攥紧拳,通红的双眼,盯着成晔,问道:

  “你说我蠢成这样,是不是不能怪他不愿意同我说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