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秩推门而入时, 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他见着陆淮的脸上那熟悉的漠然,不过也与过往模样并不全然相同——
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里被乌黑浓密的眼睫掩着,却从下垂的眼尾中瞧见些许......怜悯......
凌秩蓦然觉得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下,慌张着转移视线, 便看到迟渊佝偻着脊背, 跪在满地雪白碎屑里。
他脑海里视觉处理出来的信息表达是这样, 然而所用的描述词理应自诞生起便与迟渊绝缘,他见过轻狂年月里对方的意气风发,也见过半小时前迟渊的理智冷静,这些固定化的记忆被眼前画面一一驳倒,而他——
凌秩,哑然地杵在了原地。
-----
房间内的两人对凌秩的闯入毫无觉察。
可实际上,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只看得见彼此,是周围聒噪的画外音无法侵吞的气氛, 也是来往不息的人海里全部的余光。
只是从未有人瞧见过那些剑拔弩张背后的特例准允, 甚至当事人也是如此后知后觉。
不然,毁得一干二净的念想证明了什么......
迟渊不断地把它们拢起,全然不知自己的指尖是颤抖的,更无暇顾及他到底有多狼狈,曾一心立下不在陆淮面前露一丝下风的“底线原则”也被击碎得无比彻底,他只是眨着空茫的眼睛, 眼前只剩下那些零星的白色。
聚拢来, 告诉陆淮,不可以。
他看见了, 他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哄骗小孩子的手段, 掩耳盗铃的事他从未做过, 现在更不会。
迟渊一字一句,强迫自己在脑海不断地重复,没有察觉到眼前情景越来越模糊,与是他只能弯起脊背,随着起伏弧度越来越大的胸口,在慌张又急切地收拢过程里,轻轻地、毫无作用地,捂了下心脏。
不可以......
-----
陆淮想叹口气,不明所以的窒闷让他无法呼吸,他理应是云淡风轻地俯下身来,凑到迟渊的耳边,抑或者伸出手,强迫现在低垂着头的人扬起脸看着他,连视线都不允许躲闪。
然后他满是笑意的眼睛对着迟渊,说道,可以了,迟渊,如果你想表示悲痛与难过,想以此来弥补还未发泄的愧疚和责任,此刻表现到现在刚刚好——
过,犹不及。
他确实看着自己探出手,也并不困难地勾起唇,伪装的愉悦在他无法看到的情况下也许刚刚好,他就像他表现得一般平淡和不在乎。
可为什么,他在发抖。
他只能用另只手狠狠握住,终止一切暴露自我的动作。
可能只是一秒,也可能过去很久,交叠的手变得冰冷僵直,指节保持着弯曲的姿势连略微伸展都无比缓慢,陆淮终于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是他在对迟渊说:
“你可以走了。”
只是跪在地上的人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未抬,他仿若是失去了任何知觉,手指不断地摩挲着地面,没有意识到掌心越来越捧不起收集的那些,一一从最顶端滑落。
他是在捡着,却失去得更多。
陆淮侧过脸,此时他终于回神,分得出心神来矫饰神情,淡漠的脸上是明显的讥诮,但他已不想同对方有任何交流。
迟渊二字,从此再不值得他分出心神。
他靠在靠枕上,听到外面起了雨声。
不过几秒淅淅沥沥,便开始猛烈地瞧见窗户,屋内昏暗无比,不知时辰。
他落下眉睫,总算为酸胀的腰部寻回段因果。
阴雨天来,有点像是在提醒来,也仿若是在嘲笑他。
他是毁掉了很多,甚至他愿意的话,还有更多的痕迹,更多的东西值得他封藏起来,真正的,当从未发生过。
可手腕的纹身消除会留疤,与迟渊有关的沉疴遇到阴雨天会疼痛,甚至腹部那团血肉,在诞生起便是无法消磨的存在,他作为念想的载体,也是念想的一部分,这些毁不掉的,无法消失的,扯着他脑内绷紧的弦,发出一阵阵响声。
总算也扯出些陈年回忆,这无比应景的雨,和多年前他捧着“线索”要向迟渊坦白时一样,他应该从当时起就在想象他与迟渊的结局。
年少陆淮想着“转圜”二字的含义,但找不到。
此时他试图回忆起年少陆淮推演的最终,也未曾找到。
他沉默地低垂着眼睑,徒然地张了张嘴。
好似要替曾经的自己说些什么,然后他看见了满地、由他亲手撕去的碎片。
可能是有点不配。
-----
雨声太烈,比酒入喉头那刻还提神,迟渊总算清醒过来。
清醒地瞧见自己如何茫然。
他终于止住动作。
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从未存在过,他不记得片刻之前的失态,再度站起时,除却发红的眼睛和有皱褶的西装,也没什么可以表示他那么那么无措。
迟渊垂眸看“雪”,冷静下来的头脑没有任何力气嘲笑上一刻的自己愚笨,酸涩发疼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开,把他的强撑化为漏风的窗,不可信。
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执拗,他静静地垂着头,想着,一片不少,他要让这念想断不了。
录像带有修复的概率,他一片片把日记本拼回原本样子,不过是时间而已,就算裂缝横生又如何。
只是时间而已。
两者沉默不语的时间里,有太多的想法在脑中一步步回溯。
迟渊曾自以为了解陆淮,最后这个日记本告诉他,不是。
错误的代价沉重得他有些无法承受。
现在他不敢再妄自揣度陆淮心意,更不觉得自己有蒙对的概率。
于是不敢逾距。
他再度弯下腰,冷静下来,他用袋子一片片把纸页装好,有仔仔细细地检查室内没有任何遗漏。
站定后看向陆淮。
从眼睫到唇瓣。
陆淮半阖着眸,应当是累了,而唇色很白,近乎呈现破败的透明。
他不再要回应,不再要回答。
陆淮不愿意说的字字句句,他不再问了。
所有的,由他来说。
说一个日记本也没关系,说尽陆淮的十几年也可以,或者如同纹身般永远留下痕迹的永远。
时间允许的话,他纠缠到底。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