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坠命>第58章

  113.

  他们不可能从城里逃出来了,连老末儿都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断崖绝壁。就像野马一生朝着茫茫草原奔跑,陆义明像撒欢儿的野狗朝着自己最后的命运奔跑,他称之为征途,他不会害怕。

  他们停滞在一个等待拆迁的小洋楼里,小洋楼的年纪不小了,外面的墙壁被地锦包的严严实实,那是一种葡萄科的藤本植物,又叫爬山虎。小洋楼里的家具已经被搬空,只有大量堆积很久的灰尘和一点点深褐色的血迹。陆义明说这里面以前死过人,所以没人来。老末儿好奇地问那人是咋死的?他对这个很感兴趣,因为他觉得人终有一死,若死的非常有创意可以名垂青史。陆义明说,好像是被误杀了,有人雇佣杀手,但杀手认错人了,有的杀手不太严谨,一般都不严谨。老末儿表示认同,他也知道那个故事,地头蛇打麻将,打了几把下桌去撒尿,回来一看,他的座位上已经有了替死鬼,正是替他抓牌的那个倒霉蛋。

  陆孝虚弱地靠着墙壁坐在一旁,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一滴水和一点饭都吃不进去。

  陆义明看了看老末儿制作的猪食——由猪肉豆子罐头和绿豆粥混匀的饭,上面洒了一些苹果块儿补充营养,还洒了陆孝该吃的抗生素药片碎末。那黄褐色的猪食谁看了都不会想吃。陆义明撕开番茄酱挤在上面,把猪食又拌了拌,递给陆孝,陆孝没吃。屋内没有火,只有一根歪歪扭扭的红色蜡烛,红色蜡烛一边燃烧一边滴下蜡油,陆义明把猪食放在蜡烛外焰上烤,烤出油腻的猪油味儿和豆子的香味。

  到了晚上,红色蜡烛只剩短短一截。

  老末儿擦了擦他的枪,点了根香烟,他说他要去楼下看满墙的爬山虎,顺便看看月亮。其实他很怕黑,黑夜让他想起彷徨无助的时候,被陌生人像出栏猪一样对待,反复对他进行侮辱和攻击,情绪激昂,像要屠宰所有出栏猪,也像他在闷闷的羊水里,被医生护士扯出来,他睁不开眼睛,外面也是黑的,他被遗弃了,因为他像出栏猪一样呆傻,所以遗弃无罪。今晚的月色并不明亮,天空雾蒙蒙的,他抬头使劲看了很久,只有浅浅的几缕月光照在爬墙虎上,衬得小洋楼更阴森了。

  远处警笛声响起,他干脆拉起枪栓,拼尽全力挺拔地站在大门口,他想这一刻谁也没有他坚毅,他学着朝霞里的白桦树。

  他恨这个世界,无比的恨。他生来长相怪异,口齿不清,因为生病不断吃药,他的身体长了厚厚的脂肪,就像出栏猪那么肥腻,刨开肚皮是黄色的不断晃动的恶心人的脂肪。没有人对他友善,所有人几乎一眼判定他为脑残、智障,不会轻易靠近他。难道他真的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吗?他这样想过。这个世界只允许漂亮的聪明的人出现,人必须朝着优秀的大路上行进,有时要花费一生,连普通人都不被允许躺平,不被允许摆烂,不被允许不上进,不被允许做特立独行的人,更何况他这种异类。普通人从出生那一刻就必须按照计划路线生长发育,要好好学习,乖巧懂事,要考上优秀的高中,考上优秀的大学,然后呢,竞争到一份优秀的工作。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有闪失,不能对未来产生敌对或者逃避的想法,逃避不可以,不接受这种路线更不可以。他几乎是优秀的反义词,他在这种情况下,没法活,不上进就得死。他恨,恨自己先天条件太差了,实在无法赶上你们这些优秀的人,他被社会落下了,没有人拉他一把,和出生的时候一样,他被遗弃了,因为他不优秀,所以,遗弃无罪。

  警笛声越来越近,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他对着年轻却伤痕累累的小陆继学挥了挥手说,“去……去追寻你的梦想!我没有梦想……不……不丢人。”

  他看那孩子跑了,跑得不怎么快,他喊着,“快跑……跑……跑快点!”

  警笛声已在大门外响起,一声枪响,他被二十岁刑警打死,子弹穿透他厚厚的黄色脂肪,直击他的心脏。

  114.

  一声枪响。

  陆义明望向外面,老末儿已经被警察打死了。老末儿平躺在地上,手还搭在胸口,好像已经被热水脱了毛,放光了血,等待被劈成两半送到菜市场贩卖。

  “真像死猪。”陆义明淡淡地评价,对老末儿的死不屑一顾,老末儿肥肥的肉摊在地上,让他看了感到恶心。

  陆义明把陆孝拎起来,用胳膊把陆孝锁进他的怀里,用64式手枪抵住陆孝的太阳穴,就像电视剧里的最后一集,反派逃无可逃,做困兽之斗,把人质用枪或者刀抵住,企图找到一丝生机,寻求一个逃跑的机会。

  陆孝病恹恹地站着,被陆义明用枪抵着,他望着眼前无比明亮的红蓝警灯,看见熟悉的二十岁刑警,二十岁刑警紧张地握紧了手枪,他好像又在以生命为代价祈求,祈求陆孝平安健康,就像祈求孟尽的生命。

  红蓝警灯一闪一闪地晃着,作为人眼最能辨认的颜色,它在这个黑夜里比月光还亮,充满了正义的能量,有些冰冷,但是很有力量,它不容任何一个黑暗出现,而它的出现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终将回到初始的那一刻。

  陆义明和陆孝都被红蓝色光线罩着,陆孝感到很平静,他把手轻轻地搭在陆义明的手臂上,“别逃了,陆义明,不是让我说‘我爱你’吗?带着我一起死吧。”

  我爱你。

  听到这三个字,陆义明的心脏像被丝带猛地束紧了一样,他在冰冷的红蓝色里竟然真的感受到心悸般的幸福,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精神上无比亢奋。他想他母亲一辈子都没体会到这种感受,就像机器出现故障,而他体会到这种幸福的感受却是在生命的终点。

  “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陆孝……”陆义明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买了那本爱情书,看不懂,看了好久,还是停滞在第一页。”

  想起封面是温顺小羊的小书,他感到温暖,也许是太温暖了,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对于他来说,理科文科都不难理解,他时常觉得高中课本就是一本旅游手册,抽象的概念和公式很容易看懂,学习对他来说就是如此容易。

  但他看不懂那本书,那本讲什么是爱的小书。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如老末儿。

  他已经把第一页的每个字都记住了,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爱,是一种能力;爱,是一种付出;爱,是让对方感到幸福……”

  他将陆孝搂得很紧,“你说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有一百个狙击镜瞄准我的脑袋了?”

  陆孝没有回答他。

  他忽然将陆孝松开,64式手枪也渐渐远离陆孝的脑袋。

  “陆孝,再……”

  来不及与陆孝告别,再见两个字还没说完,陆义明的脑袋瞬间被狙击手打碎了。

  血花和人肉溅在陆孝的脸上,陆孝只能尖叫和大哭,他崩溃地捂着脸,哆嗦着,颤栗着。

  没有大仇得报后的喜悦与兴奋,只有恐惧,只有恐惧。

  他像菜市场待宰的羔羊一样颤栗,又无助地哭。

  二十岁刑警把陆孝抱在怀里,用体温安抚他,“没事了没事了,陆孝……”

  陆孝浑身哆嗦,牙齿打战,他不敢回头去看陆义明碎了的脑袋,那具尸体已经看不出来是陆义明。“他……他……死了吗……”

  二十岁刑警只能反复地告诉陆孝,他死了他死了,陆义明已经死了,你现在安全了。

  陆孝终于稳定下来,陆义明已经死了,他不用再担惊受怕。他看着墙角摆着的那一盘陆义明拌的像猪食一样的晚餐,眼角忽然流了几滴眼泪出来。

  二十岁刑警安慰他,不要哭,不要哭。

  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知道究竟为谁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