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坠命>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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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孝起初见到孟尽,觉得他不像警察,他长得小小的,个头儿和自己差不多,戴着一副呆呆的黑色边框眼镜,脸型较圆,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不知怎的,陆孝倒想起家乡的那头卷毛小羊了,小羊已经魂归故里,从新疆羊肉大串连锁店回到了屯子里的四处漏风的羊圈。孟尽还很喜欢记录他的话,一次次问他——你确定吗?你确认吗?仿佛与他的每次谈话内容都可以作为呈堂证供,因此陆孝不敢乱说话。

  聊到方明煦,陆孝就更加不敢吭声。孟尽说,他和方明煦是同学,相同的高级干部家庭出身,尽管是高干子弟,方明煦的青春期过得像丧家之犬。孟尽讲,方家的事几乎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有点像周末晚上电台里的都市传说。

  方明煦的母亲在众多竞争者面前强有力地把方明煦的父亲一把捞走,她的性格大胆、热烈和直接,她被父权捧在手心里,不知不觉服从了大大小小的竞争,她不爱雌竞,然而她又必须雌竞,路西法效应让她长成和封建社会妇女一个模板,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气质也普普通通,比不上剧团里年轻貌美的女青年,因此她不爱看这些戏剧,偶尔为了纪念共和国周岁生日活动,她会陪着父辈去看个一两次,大多是一些政治任务剧,但这些女主角也极漂亮,不仅漂亮,身段、气质和唱腔也是极出众,这是天赋,这是概率论,她只能在台下暗暗地安慰自己,这些安慰没有多大效果,她只静静地看波澜壮阔的舞台,能把自己看得流泪,至于为什么流泪,她自己也说不好,就是有一种被禁锢束缚住的感觉,仿佛自己生为女人,一生必须这样碌碌无为地度过。在家里,她哥她弟都不能哭,只要掉下一滴眼泪,立马被父权警告——男人像娘们儿似的哭哭唧唧能做什么大事!男子汉要有男子汉的样子!起初她也质疑过,男子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逐渐也就麻木了,但又痛苦,她还没找到自己的理想,就被拉到各式各样的场合竞争,她不漂亮,却也非要被人拉去和剧团女演员、女舞蹈家和女歌唱家竞争。她是恨的,恨她们怎么那么美,脸蛋那么水灵,恨她们有活力,平时三三两两走在去舞蹈排练室的路上,身后的都带着青春靓丽的香味儿,并且,遇见方明煦的父亲后,她的痛苦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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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方明煦的父亲相识于一场活动,算是在剧院相识。当时为了庆祝共和国周岁,剧团以文艺女兵小张为题材,排了一出轰轰烈烈的戏剧。不知怎的,她就觉得这个题材有些小家子气,她看着台上那个轻盈的女主角,即使是个文艺女兵,她总先入为主觉得文艺女兵没有坚韧,没有坚强,殊不知,这位文艺女兵在舞蹈室压腿踩胯顶属最狠的,哭也是哭的,对自己非常狠,哭过以后上台成了最轻盈的一个身影。她在台下看得心烦意乱,把节目单折成纸扇子来扇风,正扇着,一个不小心将茶杯碰倒,茶杯里还有三分之二的竹叶青,尽数洒在后面人的身上,她急忙回头道歉。她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干部,正是方明煦的父亲,正如传闻中的那样,白皙俊秀,文质彬彬,与她在大院遇见的五大三粗的男人都不一样,她说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对方则摆了摆手,回答道,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别打扰你看节目。

  只需这一分钟,她就不可理喻地爱上了方干部,这下她是自愿加入这场雌竞,她愿意作茧自缚,可她要竞争的人太多啦,光女演员就一大堆,还有芭蕾舞演员,她们一个赛一个漂亮又开朗。她认为,还好方干部是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他很少和这些女人接触,并且有意无意地远离,偶尔有几个胆大的,被她以各种方式发配走了,这时她忽然感慨,她是在用身后的父权做雌竞,原来父权这么好用,她又开始觉得她是十分幸运的,毕竟美貌身材气质都没有父权好用。

  她顺利的争到了方干部,与方干部结婚了。婚后他也对她非常客气和有礼貌,两个人达到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方干部很少与她接触,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灵魂上,她有点沮丧,原来她和那群女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被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从不拥抱她,也不拉她的手,甚至眼神不在她的身上停留,最多粗略地看一眼,他也从不参与他们的生活,她问他要不要买点牛轧糖吃?他说都行。她向他哭诉,我觉得我不够漂亮,配不上你怎么办?他说外貌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外貌是最没用的。

  后来她发现了原因——他的丈夫有一个情人,是个男孩。她在楼上看见了他们,看见她的丈夫一只手牵着那个男孩,一只手拎着牛轧糖,她看见他的目光一直在男孩的身上刮蹭,她的心立刻死了。她大哭一场,想起男孩巴掌大的小脸,哭的更伤心,他说外貌不重要只是搪塞敷衍他,她的彬彬有礼的丈夫原来会变成无法控制七情六欲的野兽,会像发疯一样和对手雄竞。她实在忍受不了,写了一封举报信递了上去,这封信引起轩然大波,那个男孩跳楼自尽了,她的丈夫被陆有善剁成了尸块。她想她终于自由了,但这座围城却根本逃不掉,方干部死了,她不再是方干部的妻子,但她早已成为方明煦的母亲,没有其它身份,她的人生只有这两个选择,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坐在摇摇欲坠的方家被所有人笑话,那些曾经被她发配县城的女演员们都在看她的好戏,她是真的做到了在台下演一出好戏。她想,做个辛苦的普通人多好呀,她看着逐渐长大的方明煦,只感到恐惧,他长得和自己一点都不像,越长越像他的被人杀死的父亲,于是她将所有恨意发作在方明煦身上。

  那个傍晚,她牵着方明煦的手站在电梯井前,她淡淡地说,明煦,和我一块儿死吧……说罢,她往前走了一大步,纵身一跃,重重地落在漆黑一片、阴冷的电梯井里。方明煦用力摆脱掉母亲的手,亲眼看见母亲成了猩红的肉泥,他痛苦地哭着,手上流了许多血,不知什么时候手心被母亲的指甲剜去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