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坠命>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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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条较为偏僻的道,路过北郊的工厂。从报纸上看来的,陆义明枪杀工厂出纳一案,工厂门口曾经淌过大量的出纳的血,出纳的血一文不值地从粗糙的砖纹里流过,有少许渗进灰色的地砖里,呈暗红色。人血竟没有一麻袋的工人工资值钱,陆孝作为卖过血的人对人血的价值深有体会,母亲给了他这种东西流动在身体里支撑着他活着,困苦的时候他把这份儿东西拿出去卖了,以另一种形式支撑着他活着。

  陆孝觉得那块儿地方应该是相当晦气了,他小时候十分惧怕鬼神,长大了心里依然给鬼神腾出来一点地方,然而路过北郊的工厂,陆孝死死盯着那一方块儿的砖石,暗红色的砖石,死过人啦!此时此刻,陆孝却丝毫不觉得晦气了,有一股热热的液体从他的肿眼皮下面流出来,弄的他的眼皮更加烫,更加刺痛,陆孝替死去的可怜出纳感到难过,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重新点燃一根软中华,用大拇手指头蹭蹭眼角,对着工厂门口暗红色的地砖抽烟,抽着抽着,变成叹气了,他很少叹气,因为他爹常常用鞋底教育他:人叹气,会倒霉。

  陆孝低头,对着地砖小声地说,放心吧,二十岁刑警会给你报仇,四十岁民警会给你报仇,我也会给你报仇。平生第一次,陆孝终于摆清了自己的位置。

  离开北郊的工厂,陆孝的心情由一种悲壮之情变为痛苦之情,他脸上的伤口被大风一吹,怪疼的;脑海里反复回想方明煦的正脸和侧脸,陆孝感觉心里就更疼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小时候被父亲骗,被这个破烂不堪的家庭骗,长大了被各类人等欺骗,如果要说生命的起源就算一场骗局,陆孝是被骗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他命实在不好,一声啼哭落地以后,开始见证陆家的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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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孝给自己拎出来三种最痛苦的骗法:母亲的骗法。母亲骗他母爱是最长久的,母亲骗他情意是最珍贵的,可他的母爱比父爱还要稀少,可他母亲的情意都化成了汤水,廉价的汤水一半成了别人泼在他们家所有人身上的污水,一半成了活下去的生命源泉。他们全家被方家从城里赶出来的时候,他愚蠢的母亲偏执地相信情意有意义,他的父亲沉默地抽烟,心里不信,行为上用另一种方式从背后推他的母亲跳进深渊,他们家贡献出来这么一个脸上带着小小梨涡的女人——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学着皮肉生意那一套,用娇小柔软的身体换取留在城里的名额,哪怕他们家只留下一个人也行啊,结局是失败的,当时没人敢和方家对着干,他的父亲亲眼看着母亲把绸布搭在房梁上,母爱和情意都死在那个夜晚。

  父亲的骗法。父亲一直在骗他,自从他被母亲骗过以后,也用拙劣的表演骗他的父亲。他偷父亲的五毛钱,偷邻居家的黄牛,偷村长儿子的学费,偷仓库里的铁条。他的父亲告诉他父爱如山,是很伟大的,这是一种很决绝的骗法,他不会信,不会被感动半分,他和父亲最和谐的一段时间是在医院里卖血,任谁看了都是最和谐的一对兄弟,他和父亲卖血以后在医院门口蹲着吃五毛钱的茶叶蛋和淀粉居多的火腿肠,他的父亲把剩下的唯一一个茶叶蛋递给了陆孝,居然没有包起来留给陆秋,陆孝咬咬牙没有伸手,做决定的时候眼前一黑倒在地上,醒来时他正躺在医院门口的花坛上,他的父亲抽着土烟,眼圈红了,陆孝明白即便是他卖血死掉了,他也不会死在医院里,他的父亲不会花钱送他进去,他死也得死在杂草丛生的花坛里,因此他更加坚信,父爱如山是谎言,他从来没相信过。那个晚上,他的父亲因为极度羞耻,选择了和母亲相同的死法,他望着父亲骇人的、沧桑的脸,心里伤心死了,他果真还是信了父爱如山,他被父亲骗了。

  方明煦的骗法。方明煦的骗法最复杂,骗得他再次伤心死了。他握着未抽完的半根烟,在北郊的路上一直在想,命运一定要挑个土气的傻子一直骗吗?方明煦的骗法并不是毫无破绽的,只有傻子,才会上当受骗。陆秋说,方明煦就是方家强权延续的产物,就是剩下的、永远被死死捆绑在一起的我们三个人的仇家,我们家为什么仅仅剩下三个人了呢?他回答不出来,只有急促的呼吸和眼泪在替他回答,答出来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陆秋哭了,哭声夹杂在小城故事多的歌声里。

  陆孝站在大道中央,他乞求老天保佑他活到四十岁的梦想已经破灭,他不想活到四十岁了,他没什么可惦念的,只有两样,他得做完,算是捱着不想要了的烂命也得做完,一样是把他的仇报了,陆义明得死,另外一样还是把他的仇报了,方明煦得家破人亡,得和他一样伤心,得因为伤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