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坠命>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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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孝的第二位客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律师,实际上他猜不出来人家究竟多少岁,他总是把一些稍有成熟气息的成功人士代入他叔叔那个年龄段,严格来讲,他的叔叔毫无成熟气息,一辈子从开头烂到结尾,和成功人士沾不到一点边,但是,陆孝从小就站在一个卑微的位置,仰头看他的叔叔,在他叔叔的那个角度里,他就是另外一种修脚小梅。

  陆孝的父亲何尝不是拥有过成功的读书人?陆孝认为正是这种成功毁了他的父亲,也是这种成功堆成了他的父亲,不带一丝成功光彩的男人将不再是他的父亲,所以,后来他们家一败涂地,整日挣扎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泥地里,每个人的脸都灰突突的。某天他的父亲终于扔下了那点仅存的虚无成功和骄傲,成为不折不扣的底层小人物,终日捏着手卷土烟,每逢阴雨天气就蹲在门槛边破口大骂,谁路过骂谁。陆孝的发小儿说,这是一种癔症。确实,除了陆秋,谁也不知道他父亲到底在骂什么。

  想到那一天,陆孝的叔叔文绉绉地称呼它为:陆父之死。

  陆秋考上市重点高中,是他们村唯一个考上的,他们这个穷乡僻野从未出现过一人念了初中还能接下去念高中,还是重点高中。市重点高中那时已经很厉害了,能进去的学生娃大家都明白,将来都是大学生。大学——陆孝常蹲在门槛边想象大学是什么地方,经他的邻居提醒,原来他的父亲和叔叔,乃至被叔叔砍死的爷爷都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大人,他们是大人呢,我们只是残缺不全的小人。录取通知书邮来的那一天,他们全家吃了一顿好的,小鸡炖蘑菇,鸡大腿被他父亲挑出来给沉默寡言的陆秋吃,陆孝一点也不反对,他傻乐着扒着碗边和鸡汤,鸡汤齁咸。

  问题来了,学杂费加上住宿费,还有杂七杂八的费用哪里是他面黄肌瘦的父亲能掏出来的?陆孝和他的父亲商量,实在不行两个人步行去县城里卖血。两个人走了一上午的路,走到县医院去卖血,好多人卖血,队伍排的老长,在这么长的队伍里,这么多的人里,硬是挑不出来一个像陆孝这么大的男孩儿。他的父亲骂骂咧咧地说,我卖两袋,你回家吧。陆孝反驳说,你不要卖了,我卖两袋,你回家割黄豆。

  一人一袋凑足钱,他们俩又买了一只鸡回家,又吃了一次小鸡炖蘑菇,鸡汤还是齁咸。晚上,陆孝起夜,走到厨房,发现他的父亲已经吊死在房梁上,脚下踢倒的凳子压着他父亲认真写的遗书。字迹工整漂亮,有好多字陆孝不认识,只能叫醒他的妹妹一起来看。好像源于一件小事,也好像源于千百件小事;他的父亲写:那日不慎手滑打碎家里的瓷碗,忽然想起弟弟儿时因为我失去玩具心碎的模样。又写:陆秋有个混蛋哥哥,今日卖了一袋血,陆秋有个废物父亲,今日亦卖了一袋血。

  陆父之死,陆父究竟因为何事伤心而死,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

  36.

  陆孝后来把陆父之死告诉了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叔叔,他和他的叔叔来往密切,家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他都碎碎叨叨地告诉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当时并无伤心的意思,也没突然释怀的感慨,按照他叔叔的讲法,一个精神病人的讲法,生死有命,他爹这是活到份儿上了,纵使今年不死,明年也得让车撞死,这是极其恶毒的说法,他的叔叔是世界上最恶毒的男人。

  陆孝现在也有点恨他的父亲,有几点特别恨,一是他的父亲为什么商量着和他一起卖血,导致他后来没钱又卖了几次,青春期抽条个头儿都长不上来,永远比某些男的矮一头,比如方明煦。二是他的父亲为什么总骂脏话,好像不带生.殖器就说不了话一样,弄的人们对一败涂地的读书人印象极差,留下了失败者独有的民间谣传。三是……第三条他忘了,他现在仇恨的人有点多,脑子里记不下那么多条。

  陆孝常在澡堂子里遇见四十多岁的男人,每遇见一次,他都会想念自己的父亲一次,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而手臂上的肉不断涌着针扎一样的疼痛,仿佛当年卖血的痛苦和他父亲吊死的痛苦连在了一起。

  修脚小梅被陆孝扇了一耳光就是因为编排陆父之死,修脚小梅说对了一大半,也是因为这一大半,陆孝心惊于自己和陆秋的处境。生死有命,按理来说,他们全家应该全部死掉,是哪个神仙来给他们续命了,续了这几年,托神仙的命,陆孝活得很不好。

  陆孝给人搓背,搓着搓着,第一个想起修脚小明——方明煦,想起他还欠方明煦两万块钱,又想起搞垮陆家的就是某个姓方的老头儿,这钱不还了,但是仔细想想,此“方”非彼“方”,血缘相差十万八千里,这钱还是得抓紧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