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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师的演奏声又低了下去,这表示下一位表演者将要上场。
宴会依旧热烈,我与奈弗西斯间的空气却与之相反。将视线放到地毯边缘微微翻起的地方,我佯装淡然。
这时,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从人群中起身。
“安其罗!”年迈的达拉扯着他的衣袖,低声呵斥:“退下。”
然而安其罗挣开达拉的手,两步并作一步地走上前来,像是怕被身后气得皱纹都在颤动的达拉给抓回去。他的人缘很好,宴会厅内的年轻人们都为他鼓起掌来,掌声中还夹杂着或兴奋或失落的声音。
“天哪,居然是安其罗。”
“安其罗居然也要表演吗?”
名为安其罗的少年有着一头柔软的黑发,皮肤白皙,眼睛像是深海中灰色的扇贝,纯洁而可贵。
“我为陛下跳一支舞。”他的声音清脆而纤细,如同惹人怜爱的雀鸟,开合的嘴唇像是盛放的花瓣。
霎时,我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好人缘。
毕竟天真可爱的美人,不论是谁都会喜欢。
随着安其罗话音落下,人群再次炸开,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中,最为刺耳的一句话传来,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笃定,尖锐地刺进我的脑海:“我就说,安其罗跟陛下之间果然……”
我不由得转头去看奈弗西斯,只见他神色自若,像是没听见那些妄言,对少年的话也毫无反应。
安其罗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诡异的氛围蔓延开,宴会厅内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王兄?”弥娜公主叫他。
“跳。”奈弗西斯轻笑一声,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将我往他怀里带了带。
安其罗面色惨白,但他很快收拾好情绪,伸直手臂在空气中打着节拍,手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余音。音乐声突然变得悠长缠绵,乐师们的身影掩藏在珠帘之后,七弦琴加入合奏,轻快的鼓点响起。
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名曲——《巴比伦河》。
安其罗擅长舞蹈,身姿柔软却不会过分阴柔,那双天真又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暖色灯光中像是含着一把钩子,让人心痒难耐。好些年轻人像是失了神般,只剩眼神随着他移动。平心而论,不论是之前上场的表演者,还是厅内身着轻纱的妖娆舞女,都在这一刻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鼓点开始密集,越来越快。安其罗在原地旋转起来,他微微仰头,目光热切地盯在空中的某一处,像是在凝视着虚空中的什么人。
当然,他这样做应该只是为了防止高速旋转带来过分的眩晕。
鼓棒重重落下,咚地一声巨响后所有乐声戛然而止,宴会厅又恢复平静,只有人的耳膜中还剩下惯性带来的细细嗡鸣。
不知道为什么,安其罗在这一瞬间像是走神了,他在停止旋转的那一刻身体微微侧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倒在地。他伏在地上,呼吸有些粗重,弯起的背脊像是一扇颤抖的月牙。
弥娜公主带头起身鼓掌,这时,众人才像是如梦初醒般跟着起身,一时间,掌声雷动。
我再次看向奈弗西斯,他面色冷硬,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像是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可是我知道,在刚才安其罗即将摔到的那一瞬间,他肌肉绷紧,像是想起身。然而他之前将我抱坐在大腿上,这使得他无法站起,除非他一把将我甩下去。那样的话,我会撞翻面前的案几,狼狈地被洒出的酒水与食物淋个满脸。
注意到我的视线,奈弗西斯低下头。
“怎么了?”他问,声音很轻,像情人间呢喃细语。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能看见他眼瞳中细细的纹路,近得给了我一种错觉。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缠人的、十七岁的阿里亚。
“没事。”我摇头,不动声色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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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弥娜公主兴奋地宣布结论:“安其罗,拔得头筹的一定是你。”
“对吧,王兄?”弥娜公主转头望向奈弗西斯,寻求他的肯定。
细密的汗水打湿了安其罗的鬓发,他温顺地垂着头,背脊挺直地站在大厅中央。
“对。”对表演者无动于衷了一整晚的奈弗西斯意外地多说了两个字:“不错。”
“安其罗,你想要什么样的奖赏?”弥娜公主亲切地问到。
“我想要,”安其罗单膝跪地,直直地注视着奈弗西斯:“回到您的身边,陛下。”他的眼神是那样真挚又热烈,遮掩不住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可是那张鲜花一般艳丽的脸上又满是悲伤。
原本热闹的宴席间再一次鸦雀无声,这一次,连弥娜工作的表情也有一瞬的凝固。
“虽然很想答应你。”奈弗西斯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抬起眼皮扫了安其罗一眼:“可是我已经有了新的……”他低笑,抬起我的下巴,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冰凉的酒液渡进我口中,辛辣的感觉呛得我快要流泪。我不住挣扎,奈弗西斯却压着我粗暴地亲吻。
终于,他放开了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其罗:“我可给不了你什么。弥娜的宴会,你应该向她索要奖赏。”
弥娜公主打着圆场,虚假的欢声笑语再次充斥整个空间。
我把手放上后颈,金属的凉意透过手指传至全身,浓重的无力感顷刻间将我淹没。
“我不是你的工具……”我不是你用来羞辱臣子、抵挡追求者的工具。
多可笑,我成了人群中的丑角。
“解开。”我按住奈弗西斯的手:“我要回去了。”
“回去?”他皱眉。
“够了吧,这个无聊的宴会。”我讽刺地勾起嘴角,望向他:“还需要做什么?你真以为让我给你倒一晚上的酒,我就会痛哭流涕了?”
奈弗西斯不语,脸色沉了下去。
我单手放在颈侧,拽住皮项圈使力,想要将它扯断,锁链发出细碎的响声,让人心烦。
我的脖子估计被磨破了皮,一种麻木的疼痛蔓延开来。
“我可以给你解开。”奈弗西斯握住我的手,让它无法再用力。
“你把它喝完。”他将酒壶放在我面前:“我就让侍从送你回房间。”
银质的酒壶,壶身用以宝石碎片来做装饰,里面盛着来自米底的烈酒。
我提起酒壶便往嘴里灌,烧灼的感觉从喉咙一路到达食道,酒液顺着下巴滑进胸口,又好像是要从眼角、从口鼻涌出,我无暇顾及,只想快点离开。我的酒量并不好,即使我曾有一段酗酒的时光,我的酒量也并没有提高。
很快,身周的一切便变得有些恍惚,世界又开始旋转。可是我的脑子还很清醒,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酒壶终于空了,我将它随手扔到地上,柔软的地毯将撞击的声音吸收殆尽。
“可以了吗?”我望着奈弗西斯,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重复到:“可以了吗?”我晕得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自己的语速是否如常。
直到脖颈间的束缚感消失,我起身绕过人群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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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厅门槛很高,我一不注意便被绊倒在地,乐曲的演奏仍在继续,混合着人们的交谈声,热闹又嘈杂。
我成了软脚虾,身体使不上力,难堪地趴在门槛边,所幸没有人注意到我。正打算就着这个姿势休息片刻,一双有力的手臂便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扶了起来。
那人沉默着将我架起,缓缓往外走。
喧闹声渐渐远去,夜晚的孟斐斯宁静而安谧。夜风裹挟着凉意袭来,高大的蕨类植物被吹得沙沙作响。
我的脑子依旧不太清明,大概是被身侧人身上传来的柏树香气给熏的。真奇怪,明明在之前,很多年前,我还觉得柏树的香气清爽又迷人,一闭眼就仿佛置身于地中海夏日炙热的阳光下。
“奈弗西斯?”我试探性地叫到。
身侧的人停住脚步。
半晌,他低声道:“是我。”
“为什么这么久才说话,还以为认错人了。”我推他肩膀,想让他放开我:“不要离我太近,我很难受。”
“是吗?”他从善如流地松手,但手臂还虚环在我身侧:“刚才是谁趴在门槛上。”
“我能站稳。”我靠上背后的廊柱,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繁星,说:“呆在你的身边,我好难受。”
“为什么?”奈弗西斯上前一步,月光下他的脸冷漠得可怕,他拉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侧,低低地笑:“你不是说过,很喜欢我的脸?”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拼命否认,嘴唇却难以吐出完整的字句:“不、不是……”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你感到心虚?”奈弗西斯面无表情地凑近我:“是了,你喜欢新鲜、喜欢刺激。当失去兴趣,你便将其弃如敝履。”
“不是!”我猛的推开他,眼眶发热:“我……”
奈弗西斯将食指竖在我的嘴唇前,打断我的话。
“你感到委屈了,伊斯。还记得吗,你说你无法放下你拥有的一切。”他嗤笑一声:“我以前不理解,但是现在明白了。当一个人拥有了更多的、可以挑选的爱,他为什么还要孤注一掷地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说得对吗?”他转过身和我一并靠在廊柱上:“伊斯。”
柏树的香气一如从前,清爽、温暖,真正改变了的是人。
“你喜欢他?”良久,我艰涩地开口:“你和他上过床吗?”
“安其罗?”奈弗西斯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当然。不然,你觉得呢?”
我沉默不语,奈弗西斯嘲讽道:“还是我应该因为你漫不经心的玩弄而痛不欲生,被困在原地,从此无法再爱上任何人,卑微地祈求你回头?”
“祈求西台尊贵的、游戏人间的十三殿下回头?”他像是终于压抑不住地大笑起来,英俊的脸庞微微扭曲:“就凭借我们那三四个月的相处?”
“……对不起。”我望着他,心中掀起痛苦的巨浪:“是我错了。”
“我的父王死于宫廷谋杀。”奈弗西斯平静地将手指按在我颈侧:“国内一片混乱,乳母骗我喝下迷药,一剑刺进了我的胸口。”
我想后退,但身后是廊柱,他温柔地执起我的手掌按在他左腹,慢慢向上移动:“我昏迷了很久,最后捡回一条命。醒来的那一刻,我还在暗自庆幸,幸好你没有跟我一起回孟斐斯。”
手指触到了皮肤上蜿蜒的疤痕,我猛地一颤,想收回手。我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呼吸变得不畅。
“西台皇帝给埃及发了请帖。”他死死地按住我的手:“我的伤没有好,一动就会裂开。可是我很心急,想要马上赶到你的身边。我想你一定是被你父亲胁迫了。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好的照顾,最后愈合时已经不再平整。”
“你很难受吗?伊斯?”奈弗西斯在我的耳边轻声道:“我也一样。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很难受。”
“我不会放过你。”他嘴角微微扬起,狠狠地说:“绝不会。”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对不起……”我崩溃地抱住他,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阿里亚……”
奈弗西斯没有推开我。
“不要再那样叫我。”他的声音沙哑:“已经没有阿里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