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斯廷与一众御前医官判定, 尼禄的紊乱症状已经结束,与其他Alpha接触也无大碍时。

  ……白狼骑头一个冲进寝宫。

  他在凌晨时就已经从狼骑基地赶回王都,又在宫外乱转了一个早上。

  一接到叶斯廷发的消息, 骑士立刻从同样翘首以盼的四名狼骑同伴身边挤过去, 直奔寝宫二楼。

  “小殿下……!”

  他猛地推开卧室门。

  尼禄刚刚结束身体检查,正在穿衣镜前系袖扣, 叶斯廷和一众医官, 则在一旁收拾医疗仪器。

  听见呼唤,尼禄转过头来, 便看见白狼骑在门口傻站着看他, 狼耳朵上还挂着不少雪。

  尼禄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朝白狼骑招手:“阿列克谢,来。”

  四名狼骑也已经冲上了二楼。但苦于白狼骑还呆呆地堵着门,他们只得从白狼骑肩膀旁,伸出几颗狼头张望。

  不同于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叶斯廷,从圣洛斐斯掳走尼禄、夺回战役胜利后到现在,狼骑们都一直没有近距离接触小主人的机会——

  尽管在康复期间,尼禄每天会定时与白狼骑远程通讯, 了解狼骑军团的建设情况、以及帝国当前的秘密情报,但什么都比不上真真切切看着小主人站在眼前。

  “别傻站在那。你堵着奥利弗他们了。”

  白狼骑这才猛地回过神。

  他大步跨过来, 并急急地伸出双臂,似乎真的很想立刻把小主人抱进怀里。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

  即将要触碰到尼禄的身体时,他却又突然站住了脚。

  沉默半秒后,他将略带局促的目光,投向尼禄身后的叶斯廷, 似乎不能判断自己如今还能不能这样做。

  “?”

  尼禄还张着双臂, 准备迎接自己的狼群。

  结果因为白狼骑刹车刹得太猛, 后面紧追着他要抱尼禄的4名狼骑, 也一个接一个,在他背上撞出巨响。

  “阿列克谢,怎么?”

  似乎觉察到房间内气氛凝滞,叶斯廷这时才从检查报告上抬起眼。

  他的目光越过尼禄的肩膀,与白狼骑的眼灯碰了碰。

  看懂白狼骑的顾虑后,他很轻微地挑起眉,然后将脑袋向张手等着的尼禄偏了偏。

  然而白狼骑还愣在原处,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叶斯廷只好叹了一口气,出声提醒:

  “骑士大人,陛下还在等着您的回应。”

  直到这时,白狼骑才再度跨步向前,扑通一下,单膝跪倒在尼禄面前,一下紧紧抱住了尼禄的腰。

  他本想把狼脑袋埋在尼禄肚子上,但又立刻想起尼禄腹部有触肢贯穿的旧伤,于是赶紧又把狼头一偏,塞在尼禄的胳肢窝底下,便再也也一声不吭了。

  他能闻到熟悉至极的蔷薇香气,能感觉狼耳朵被主人再次抚摸——在尼禄被掳走后,他曾无数次在幻梦和重伤昏迷时想象过这一幕,但没有哪一次能比现在这一刻更加美妙和震撼。

  而他身后的狼骑们实在等不及,全部一拥而上,将尼禄团团包围。

  那些覆着冷硬铠甲的手掌,曾在战场上斩杀过上万人,但此时此刻,它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拢着主人的肩背,像是在抚触帝国最娇贵的蔷薇花。

  “……你们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谢谢……”

  尼禄被他们紧紧簇拥在中间,嗓音一时有些嘶哑。

  他一只手握着白狼骑的耳朵,一只手去按其他狼骑们触在他肩上的手,红眸都轻轻颤动,

  “这一路走来,我们实在失去过太多同伴了……但万幸的是,我还有你们留在我身边。”

  “陛下现在的信息素水平,已经基本趋于稳定。”

  叶斯廷在后面轻声补充,

  “狼骑大人们往后可以像从前一样,在寝宫范围内随侍陛下左右了。”

  因为还有几个beta医官在场,他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

  但白狼骑的狼头还埋在尼禄胳膊下,他从自己最熟悉的蔷薇香气里,嗅闻到一丝萦绕其中的愈创木气息。

  在接受正式标记之后, Omega的信息素也会随之产生变化。其中最重要的转变,就是对非标记Alpha的生理吸引力,将会降低到安全水平。

  这意味着,从尼禄分化后到现在,他跟狼骑们确实可以重新回到寝宫,像从前一样,日夜陪侍在尼禄左右了。

  心头涌上狂喜的同时,白狼骑的狼耳朵也免不得微微耷落下来。

  因为需要尽快为皇室建设新的狼骑军团,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白狼骑不得不频繁往返王都和狼骑基地之间,为了能够在繁重的建设任务间隙,远远看一眼寝宫的方向。

  或许正是因为深知小主人不谙爱欲的程度,当尼禄最终确定叶斯廷为他的伴侣时,白狼骑发现可能要与尼禄分离的焦虑,似乎要更大于痛失所爱的低落——

  一个令人极其焦灼的问题正摆在他眼前:他还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给他与尼禄十几年来的相伴关系造成怎样的变化。

  作为从前的竞争者之一,叶斯廷会不会想方设法将他从尼禄身边驱离?

  毕竟如今对方已经是真正的君主配偶,而他则是早早在对方面前暴露僭越的渎职骑士。

  他会被发配到任意哪块边境、或干脆被遣送回天琴星系么?

  每一个在狼骑基地工作的夜晚,他都为此惶惶不安,想要跟小主人要一个确切的答复,可距离他们的例行通话时间又太早。

  他无所谓自己会被驱离到哪里去,可他真的不能想象跟尼禄分离——骑士的生命和荣耀都是为了君主而存在的,倘若要将他捍卫君主的职责剥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度过余生。

  “那么,陛下,请容我先告退。”叶斯廷已经收拾好检查仪器,朝尼禄微微一躬腰,“我将在议事厅静候陛下驾临。”

  尼禄点头:“到时再见,宰相阁下。”

  环绕尼禄的五颗狼头,都不同程度地怔了一下。

  尤其是在这个月负责宫外值勤的四名狼骑,他们可是不小心亲眼目睹过叶斯廷和小主人在秋千上接吻的场面——并为此在狼骑基地狂抄了两百遍骑士誓言以作惩罚——然而尼禄的紊乱期结束,身上明明也已经带有叶斯廷的信息素标记,叶斯廷的表现却完全不像是帝国君主的配偶。

  还没等狼骑们反应过来,叶斯廷已经推门而出。

  而尼禄默默随着他转的脑袋,也转了回来,低头看向白狼骑的眼灯,关心道:

  “你比在视频里看起来要精神得多,阿列克谢。告诉我医学院是怎样评估你的旧伤的?”

  白狼骑猛地回神:“……噢,小殿下,真的没有大碍了。”

  他的困惑一直持续到跟着尼禄抵达议事厅。

  而在议事厅里,他的疑虑总算不再只困扰他一个人,而是当场分裂成五人份。

  从尼禄落座起,三名Alpha、加涅和伊娃的目光,就持续在尼禄和叶斯廷之间高速扫射,如同在看一场虚空乒乓球。

  然而尼禄清醒后的第一场御前会议,还有帝国税务大臣、国防科技大臣以及一众高级将领参与,Alpha们憋得两眼发红,却没能找到任何机会出声发问。

  “诸卿久等了。从现在起,我将全力主持帝国的战后局势。”

  尼禄说,并朝那些猛地挺直身板、朝他肃穆敬礼的帝国军官,一一点头致意,

  “考虑到这场战争持续时间之长、给帝国带来灾难之深重,接下来的工作可能会相当繁琐和沉重。仅凭我一人,是无力从废墟中拯救这个帝国的。我希望可以得到诸卿的鼎力协助。”

  “遵命,陛下!”

  “诸卿请落座。”

  尼禄稍稍按住腹部的绷带,便略显蹒跚地坐在长桌的主位上了。

  在他的右手侧,依然依次坐着加涅大学士、国防科技大臣、帝国税务大臣;而空着的左侧首席,却迟迟无人入座。

  海德里希、阿撒迦和白狼骑站在那把椅子后,眼睛直勾勾往还在门边的叶斯廷看。

  叶斯廷在低头跟秘书官们确认敕令草案,一时还没往这边来,于是三个Alpha也沉默地立在椅子后头,似乎非要等出一个新的座次安排。

  “……是的,西境的星盗劫掠问题已经……”

  尼禄原本在跟加涅讨论,目光无意中瞥过来,发现自己的左手侧还耸着三座高大雕塑,导致后排被遮挡视线的将领们,不得不很委屈地伸着脖子往尼禄张望。

  随后,他的目光略往下移,便又瞥见那把椅子上熟悉的拼接痕迹——自接管太阳宫以来,他一向都是相当节俭的——一些不算太久远的记忆,连同久违的怒意都噌噌涌上心头,还缠着绷带的肚子也被气得发痛。

  “我刚刚是不是已经说过,”

  尼禄紧咬着犬牙,一字一句地,“请,落,座?”

  三人不同程度地僵了僵。

  在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叶斯廷后,海德里希干脆一把抽出那把椅子,并在白狼骑和阿撒迦又惊又怒的目光中,理直气壮地把屁股砸了上去。

  “等确定军费和重建开支后,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需要诸卿共同参谋。”

  尼禄不再搭理右侧的闹剧,戴着皮革手套的指尖,在桌上相抵。

  他能看见叶斯廷已经跟秘书官交涉完毕,然后很低调地落座在长桌一侧。

  两人的目光同时越过人群,在长桌上方不经意地一触。

  白发青年凝望着尼禄,唇角的弧以除尼禄外的人绝不可能觉察的程度,很静谧地加深了些许。

  尼禄目光狂闪,本能想起对方说“只是想看着你”时的样子,立刻抿住唇角,将视线躲到一边去。

  “……有关圣洛斐斯。”

  他定了定神,说。

  当从皇帝陛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的脊背,都在同一时刻不由自主挺直;

  所有人的脸庞,都不由自主绷紧。

  当面对造就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的魔王时,所有无关正事的念头,都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了。

  尼禄在养伤期间,就已经坐在秋千上,反反复复思考过这个决定。

  因此在当下,将他所知道的圣洛斐斯与人类的纠葛全盘托出,也并不显得特别困难。

  现在汇集在这间议事厅内的人,已经是在这个庞大帝国、金字塔顶尖上的顶尖级人才了,他只是想听听他们的想法。

  不出他所料。

  当他的叙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整个议事厅都被一种无言的震撼笼罩。

  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大厅完全死寂,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而随着一支光子笔不慎掉落在桌面上——阿撒迦赶忙伸手把它捡起——所有人才像是解除石化,纷纷开始深吸气。

  “进一步的证据,我会争取尽快在德尔斐圣殿旧址考证。”

  尼禄说,

  “如果他所言属实,我会考虑令帝国历史研究所将这段旧史加以完善,并录入人类通史中。诸卿认为如何呢?”

  “陛下!”一名军官猛地打断他,“这……这或许有些不妥……”

  尼禄看着他:“譬如哪些方面?”

  军官:“譬如……譬如……”

  海德里希:“很多方面,陛下。如果圣洛斐斯的说法属实,那么人类将从受害者转变为过错方,不符合当前帝国受难民众的预期。第二,虽然圣洛斐斯与人类的仇恨,是在旧联邦时期缔造,但圣殿工程既然能在帝国时期持续九百年至今,证明皇室必然有参与其中。卡厄西斯的权柄将会受到史无前例的挑战,您在加冕后积累至今的声望,也很可能会一扫而空。”

  他说完后,无声叹了口气:

  从尼禄的眼神,他就猜出尼禄早把这些问题想过不下千百次,只是想借他的口向众将理清利害,然后了解他们的看法而已。

  尼禄:“那么我们掩盖它。将人类的罪行埋入德尔斐的地底,将本次战争解释为帝国圣子实际是受暗物质生命体差遣的奸细,并在人类领地潜伏长达两千年。诸卿认为这样如何?”

  又一次长久的沉默。良久后,才有军官低声回答:

  “陛下明智。从顾全大局的角度考虑,这是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尼禄坐在主位上,沉默地合了会儿眼。

  叶斯廷远远地望着他。

  当旁人都在焦灼地等候陛下抉择时,他低头掏出光子笔,开始为公开旧史做舆论规划。

  “自我加冕为皇,帝国似乎总在迎接一轮又一轮变革和战争,以是我从未有过机会,与诸卿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尼禄睁开眼,宝石一般的鸽血红瞳,缓慢环视厅内众人。他的旧伤未愈,脸色和唇色依然有些苍白,但那席厚重王袍披在他肩上,却从不会让人觉得对方不堪重负,只有历史名画般的相得益彰。

  “在帝国最黑暗的十年后,我们相继聚集于此,发誓要为帝国浴血奋战。从此我们抵御人类所不能想象的强敌,我们败,我们胜,我们从废墟中抱起无数同伴的尸体,挣扎走向英雄理想中的曙光之地。但是终有一天,我们的时代也会过去。我们曾亲身经历的战役,将会成为未来的孩子们最遥远的梦境,正如此前我们也同样认为虫族遥不可及。人类终究会有极限。即便灵魂再如何呐喊,要与帝国的命运紧密相连,但等到了连枪支都无法扳动的那一天,我们最终也只能接受一切,与这片毕生抛洒热血的宙域道别。

  “而到了那时,我们选择给它留下什么,将会变得至关重要。在我们无力目及的遥远未来,帝国会以什么样的形态,继续存在于这个宇宙?是依然充满倾轧、政治图谋的人类集合体,是无名英雄的埋葬之地,在每一次相同或相近的时刻,以新帝国之名,重蹈旧联邦的错误?或者在极遥远的一天,它是否有机会摆脱人类近万年的历史诅咒,真正进化成为令人震撼的伟大归宿,直面人类过去的一切荣耀与黑暗,既无惧宇宙侵袭的风暴,也无惧人类历史的浪潮?

  “倘若想要让几百年、几千年后的帝国孩童,诞生在一个无限接近于我们现今理想的国度——我们在这个节点作出的抉择,是否注定要与已经因腐朽而倾颓的旧联邦有所不同?

  “此事事关重大,必将波及帝国的方方面面。所以,我始终希望能有机会,能将我的困惑告知于你们——曾与我并肩的同行者们。”

  ……

  这场会议结束后,尼禄早早离席,匆匆赶赴下一个日程。

  而将领们却依然聚集在议事厅内,不断徘徊、思忖,久久不愿散去。

  叶斯廷整理好手头的文件,也将要去往科学局。

  却被人伸手拦住了。

  “宰相阁下,借一步说话。”

  他挑起眉,看了看面前的两个Alpha——

  若不是白狼必须护卫主人的安全,带着一脸不善堵在他面前的Alpha,或许就会增长为三个。

  “陛下不允许我擅自佩戴项圈,令我在今早摘除了。如果你们是要问这个的话。”

  走出议事厅,转过走廊拐角,就是太阳宫小小的会客室。

  叶斯廷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尽少在群臣面前制造事端——

  如果他不愿意配合,即便对方阵营有战功赫赫的帝国杀神,他也会有不下两百种方法自由脱身。

  “其余涉及陛下隐私,则无可奉告了。”

  他话音落下,海德里希与阿撒迦紧绷的面上,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微愣。

  愣怔过后,就是某种以叶斯廷现在的身份,很不喜欢看到的恍惚神情——翻译成人话就是“的确是陛下会做的事,我超爱”。

  “为帝国稳定着想,陛下与我决意暂且隐瞒配偶关系,这件事则会在下一次私人会议上宣布。”

  叶斯廷淡淡地看着他们,

  “虽然我觉得在圣洛斐斯战役过后,我们或许都培养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默契,但我仍想要重申:不论作为臣子,抑或作为倾慕者,我们实际都与陛下有共同的目标,希望这也能成为我们今后的共识。”

  阿撒迦把脑袋慢慢垂下去。

  他的犁鼻器很发达,所以能闻到叶斯廷身上属于主人的味道——这就是已经正式标记的信号了。

  他默默点了点头,用不太像他的声音低声道:“当然。”

  不过海德里希没点头。

  他只是侧过身,让叶斯廷能从他身边擦肩过去。

  那一丝蔷薇香气从他鼻端掠过,在这个瞬间,向来高傲的黑发元帅,也微微抿住唇角,露出了一丝掺杂遗憾、难过与怅然的复杂表情。

  不过,他调整得可比阿撒迦快得多。

  在叶斯廷即将碰到会客室的门时,他毫不犹豫一个背刺:

  “而你竟然可以容忍白狼像从前一样接近陛下。这是令我感到最意外的。”

  叶斯廷的手碰到门把,又收了回来。

  他转过身,直视海德里希。

  “不论我们承认与否,那的确是陛下生命中的一部分,元帅阁下。”

  他说,“而看来我对爱的理解,要比您更严格一些——爱使人圆满,而不会剥夺。我的任务是使陛下的人生幸福圆满,在这个事项上,白狼的存在还是不可或缺的。”

  良久沉默。

  叶斯廷再度转过身,推开会客室的门,走了出去。

  在他迈出门前,他才听见了身后幽幽传来的一句嘟囔。

  “……其实我对陛下也不可或缺,那么我——”

  “您倒是另当别论了,元帅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