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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大厨挑开后厨的灰青罩帘,眯着眼看逐渐升起的东日。
天空闪烁着朦胧的微蓝色,云间染上朝阳带来的稀薄橘光,季冬寒露重,他吐出口氤氲的白气,然后缩了脖子,搓了会发红的手。
璃月港的街衢当下还没有多少人,不光是日头还早。经历漆黑灾变后,璃月港还是萧条,但在帝君的治理下,也在渐渐恢复过来。后厨汤头滚滚的香气与半空弥漫的香烛纸钱气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的闺女还在里间沉睡,卯大厨默默叹了口气,比起璃月的其他人来说,他已经算得上是幸运了。
“山娘娘保佑。”
他轻轻念叨了一句,投向窗边圆桌从左往右数的第二张椅。
“也不知道田桂芳写的那本子怎么样了,写不好,我第一个和她拼命。”卯大厨瞥了眼三碗不过岗的桌椅摆设,直犯嘀咕。在国丧过后,目睹了山娘娘殉难的女说书人就受了刺激,她弃了每日登台评书,而是闭门写她那“山君单枪赴会斩海神”的话本子,他甚至被她拉去看了几行。
“不见长日落庭院,只见风来雨来,巨浪吞岫峭,恰她一笑飞往去,死生一线付惊涛。”
“我见得声声雷动,敌血飞溅石榴裙,咿呀吔,她身作岩枪分云霄,垂棘作光散红浪。莫看了,水天白,魂已消。娘娘本应归山岩,何故没进海,寻不见!”
卯大厨哼着荒腔走板的词,他唱得瞳眸微湿。那天他亲眼目睹山君在海上迎战海神,浑身浴血,最后身躯化为与帝君曾投掷殊无二致的辉煌岩枪,疾驰贯穿了海之魔神,将海神再一次钉死在了滔天巨浪里。
光枪破碎成千万片,再没了踪迹,她的爱枪垂棘也遽然裂成千万片,将第一批从扭曲的空洞中出现的兽犬尽数逼退,给了千岩军及仙人们援护的机会。
即便过了烧七,哀伤在逐渐消散,人要继续生活,卯大厨依旧记得吃龙须面的熟客突然站了起来,对恐惧哭泣的他一笑的模样:“你别怕,魔神自有魔神来抵挡。等下你找个地方躲好。这个交给你保管,会有人来拿的,提前祝你海灯节快乐!”
“对了,你家的面很好吃。”
山君走了,他才知道她那么喜欢吃他家的面。要是早知道是山君就好了,他不光不收钱,还会多做些。
浓汤在后厨犹自咕噜地蒸煮,卯大厨心想取东西的人要什么时候来呢?她给了他一个亮晶晶的壶,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便拥有神之眼的女儿用元素力蓄养,那把壶还是在不断剥落、残破。
卯大厨下了决定,那是山娘娘交给他的遗物,不管怎样,他都一定要把东西交到帝君手里,就算玉京台,他也要闯。
卯大厨边哼曲儿,边想的出神,丝毫没察觉到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店家。”
他眼睛慌忙敛了神,视线对准了来人,他一怔。
那是位黑发金瞳的客人,他一身黑衫子,明明是明秀的样貌,形骸却骨岩岩的,像是身躯拢在衣饰里。他用琉璃似的眼眸望卯大厨,声线平平:“我来取一样东西。”
卯大厨心中一个激灵,虽然从未见过神容,但他已猜到了来人是谁。或许山娘娘说的来取的人本就是帝君,帝君也亲自来了。
“请您稍等,我去取来。”卯大厨连忙躬了背,一溜烟转进里间。闺女睡得正香,他蹑手蹑脚从床头柜里取出包得严实的玉壶,剥了布,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外边,将壶递给了客人:“您的东西。”
即便再怎么费心保存,玉壶也黯淡的没有一丝光泽。卯大厨心中有些忐忑,客人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了壶,令壶化为点点光华,没入他金纹黑袖中。
“娘娘她,还让我告诉您,记得打开她的匣子,只是匣子她不知放在哪间房了。”
卯大厨低声地复述,客人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唇角勾了点浅笑,说出的话却不是与这件有关:“她走的时候,吃面的账应该没有结清吧?”
似乎知道卯大厨想推却,客人来到窗前椅边坐下,他看向他:“来一碗龙须面。”
再怎样,岩王帝君来品尝吃食,也是店家的荣光。卯大厨精神一振,他应了声好,便在后厨使出了浑身解数,就为做这一碗龙须面。
青葱翠翠,松茸青叶作添头,面纤晶莹如丝,卯大厨看着客人在朝霞里细细地啜。岩王爷的体态与他狼吞虎咽的熟客不太相同,他仪礼完备,容姿端严,吃得极其认真,因此卯大厨才生了在客人用餐结束,忍不住生了厨师精益求精的心思:“这位客人,请问,这碗面滋味如何,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么?
谁都知道,岩王爷在传说里是最厉害的美食鉴者。卯大厨心里忐忑,却想知道个回答,客人却放下木筷,平静地道:“抱歉,我答不了。”
“非你之过。只是,我尝不出味道来。”
几枚摩拉落在了整齐的碗筷边上,朝霞的光在上边闪着熹微的崇光,他把友人的钱也一并付了。空幕将亮了,红日淡淡地升起,被老爹叮叮当当挥刀的动静吵醒,卯家女儿挑了帘,揉着眼睛嘟囔:“哪来的客人啊?要我帮厨么?”
她又唬了一跳,连忙健步上前,捋起袖子:“爹,你怎么哭了?!谁惹的你,我揍他呀……”
……
天已亮了,客人踏在小路上,往西边行走。
昨夜下了一晚上的大雨,小路还有些泥泞。他的靴履边沾了泥,却有黄蝶停在边缘,而后展翅一飞,飞进沾了新露的繁花里不见。
这里的繁花草叶不受霜寒的摧折,依旧弥漫着生机,挺拔的云树如琼玉般蓊郁着黄金叶梢,风过婆裟,树冠头上的天却蒙了灰,看上去还要下场霜。石镇子在百年中有了磨损,上边的文字一角也大约被什么磕碰,缺了一块金粉。
往日他手里会带壶美酒,几盏杯卮,他今日却两手空空,身边也无一人相随,乃是孤身一人前来。
天将变冷,摩拉克斯感受着身边霜雪要凝的寒气,他看着前方被掩埋在岁月中的洞天,仿佛对什么人说,又像在陈述一件事实:“她不在了,我来告诉你一句。”
风在曳动,衣角的流苏簌簌地晃,连带伏龙树的杏黄枝头也是。
“丧仪过了,与璃月所有死去的人一起。五夜叉只剩了魈,魈却迟迟不肯在布幡上写不见尸骨的浮舍名字。他还在苦苦找寻,我却写了。”
寒风拂起摩拉克斯的袖笼,腕间的皮肤像是被什么崇秽侵蚀,如同烧伤的几条疤癞布在上边。那是自外海寻觅过留下的印记。
他又一笑:“丧葬典仪上,我才知道,民间说的岩王爷书写名录烧往天,是摇幡请魂送逝去的人离去的传闻,竟然是桩假的。”
“我在那些红色的飞星里,什么也没看见。”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往生堂仪傧的唱词在耳畔回响,瑰红的灰烬飞往沉灰的天,烧了半截的灵幡从指尖被风席卷,湮于高天。枯枝如风旗剌剌地响,所有的花都枯死了,他哪怕一片残魂也没寻到,主动散去力量的魔神,连残渣都不会留下。
“华予没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地再述,回应的他的仍是亘古不变的枝叶飒飒。遒干上的纹路如常流动着幽蓝的明纹,地下的故友没有任何回应。失却记忆被封入洞天的龙,也时常会用眼睛去窥视外界。
他已经忘了。
疾风吹起摩拉克斯鬓边的发,坠耳的金珠流苏止不住地晃。
摩拉克斯搵住自己的心口,那里忽然升起抹对于遗忘的恐惧。他也会在流逝的时光里,逐渐忘却胸口的疼痛吗?即便他不想,这份痛楚也会如冰雪融化,什么也不剩下。我也会习惯于这样的荒芜。
这便是活着的残酷。
他不由得往前看去,那里空无一人。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可以倚靠的肩膀了。
摩拉克斯在树下伫足了一会,六瓣琼芳便从天而降,慢慢将他的眉睫沾得银白。落雪了。
朔风凛冽,直到雪白的碎琼落满他的双肩,摩拉克斯才拿出黯淡无光的玉壶。因为主人元素力的消散,壶身上已经有了裂纹。
他往破旧的尘歌壶里注入元素力,明华一闪,他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壶中。壶的主人没有对他设任何约束,他总在她的壶中来去自由。
丹霞色的天空与壶外一样灰阴,原本在田地里盛开的映蔚花团也尽数枯萎。摩拉克斯带着一身寒凉的霜气,在残枝朽叶里走到主人的府邸前。砖瓦玉石已经倾颓了一半,留下的四角画柱也掉了漆,败去一切鲜艳色彩。
他在一地残破里找到了华予口里说的木匣,她记性时好时坏,坏起来竟连自己放在前厅条桌上也不记得。
那是个螺钿漆盒子,雅致的花鸟在上边抻着翅膀,即便处在阴霾当中,也光华流转,泻满斑斓。鎏金的精巧钥匙还插在锁眼上,旁边贴了张大咧咧的纸:【快打开!!】
人不在都能看出她的亢奋之意,摩拉克斯伸出手,他拧开了那把锁。
镶了花鸟的匣盖猛地被掀开,有什么猝然弹了出来,一大堆岩晶蝶忙不迭地扇翅飞出,遽然糊了摩拉克斯一脸。
摩拉克斯:“……”
“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他似乎听到了华予猖狂的大笑,于是几乎是睁大眼仓皇地回望,澄莹的晶蝶解了桎梏,盈盈地往一地的残垣断壁上款款地飞,他们映带着光,像宝月映照的琉璃。
摩拉克斯安静地眺望飞去的蝴蝶,振翅的明光灼烫了他的眼眸,他依旧一动不动,像太过寂静的一尊瓷偶。他站在这里,却已经像是在不断破碎。
琉璃在千锤百炼下能发出愈加璀璨的光,但没有人说过,即便是琉璃,也会在时光的冲剥下生出细纹,至于破损。
他活着,所以便在不断破碎。
摩拉克斯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所以他闭口不语。他嘴唇在笑,眼里似乎在落泪,但神明无泪。
他只能这样活着,不断回忆,不断遗忘,不断让岁月磨损他的脊骨,将一切肩负起,直到永远。
壶外的雪还在下。
大雪如席,下了三天三夜,璃月还沉浸在海灯节没法燃放霄灯的忧愁中,这场大雪便说来也快说去也快地停歇了,简直像是岩王爷保佑。
天虽霾蒙,却无雷电忽闪,璃月人祈祷着海灯节那天风和日丽,果然,节日那天地上积雪甚厚,天却解了云,放了晴,连雾霭都没半点。
璃月慢慢走出了漆黑灾变的悲伤,坚强地度过失去所爱之人的每一天。食铺翻炒了美食,说书人重新合扇讲书,戏台亮了光,开始咿咿呀呀唱起了曲。
他们在白日糊纸灯,在夜里点亮烛火,放灯去往天上。也许是霜雪将降未降,夜穹阴沉沉的,霄灯连同里边的光火都黯淡了,在无星无月的天上寂静地飘。
雪开始雰雰地飘下,身处璃月的所有人都在仰头望。
那点星星点点的火光上又忽地出现一抹琉璃似的光彩,那光彩萃聚在一处,瞬间形成了条莹净的黄琛缡。
迢递有无数郁金晶蝶自天衡山上倾泻而出,它们翩翩展翅,在金风玉雪里,漾漾晖晖飞往远方,仿佛碎玉星川倒灌,夜空被映照得格外明亮。
人们都在怔怔地瞧。有不知愁的孩童指着金蝶汇成的星河在雪里蹦跳:“娘!那是什么?好漂亮!”
他的娘已经捂住眼,泣不成音:“那是岩王爷的心啊。”
不远处戏台上角儿还在咿呀地唱:
“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涌,
他不效缑山鹤唳空。
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
他却是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他思已穷恨未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