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忘却已久的事,他也想起来了。

  他被辗出宗门,浑噩的流浪。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修士,忘了曾经的天之骄子,挥剑斩尘的风姿。他忘了自己不会饥饿,伸手去抓别人桌上饭菜,被连打带骂的赶了出来。

  后来,是一个师弟捡到了他。

  拏离有很多师弟,但蔺含章也算其中特例。拏离看出他的聪明,也明白他的脆弱。他的领悟力在世间绝无仅有,旁人却只能看到他孱弱的灵根。

  道途艰难,好在蔺含章心性坚定,只要他稍拉一把,就能迅速地爬起来。

  早慧易夭,拏离对他格外怜惜。但命运到底是自己的,他也只能帮扶一二,无法干预。

  他没有想过回报,却不曾想,竟是蔺含章把他捡了回去。

  起初这青年也不知所措,见他身上肮脏,还有些无奈。沐浴时,却又盯着他身上痕迹不放。凌迟留下的疤,虽然愈合了,热水一浸却还有些细密的白线。蔺含章看了,用手指一点点摩挲。眼中没有别的心思,只觉可怜。

  再后来他带着他去了很多地方,为他穿衣,给他烤鱼。

  而他的回报,是杀了他身边的所有人,留他在世上孤独地苟活。

  他全部想起来了,大梦一场,醒来时眼前却依然是那张脸。

  这个世界的“蔺含章”。

  拏离心想,痴儿一个。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痴。

  轮回几重,他早已放下那些对错黑白。亦真亦假,唯有孤寂常伴。

  可居然有一人,能为了改变他的因果,而赌上几辈子宿命。

  他一时触动,居然也说得出“你我乃天作之合”这样的浑话。

  再后来发生的事,便是那样了。可怜他不知世间徘徊多久,真正活过的好似也就那些缠绵昼夜。随着这个“主角”亲口所述,拏离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落得凄凉。

  全因他不过是那书中反派。

  经历过的种种,又哪不真实。爱人心忧,他全看在眼中——不过是既想让他享有天赐的气运,又害怕自己的存在会为其阻碍。

  这般深谋远虑的人,居然也蒙蔽了双眼,真以为他拏离是什么好角色。

  好在他这个做师兄的,还有余力多为他谋算。

  周游建木是他提起的。早知那地界如此渺小,他定把脚步再放慢些。走出到极地用了两年,回来却走了五年,便是他一拖再拖的结果。

  最终的最终,他将阿贞送出了上界。

  这个世界,终究不是长久天地,反复的循环,也终将消弭。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再见。

  许久,拏离从礁石上站起。【已完结】的三个大字,似乎离天空又远了一点。书已合上,所有的可能性都已抹杀。再如何掷出骰子,也只能得到一个结果。

  这是不属于他的地方,他本可抽身离去。但怀中隐隐发烫的地契却亮了起来。

  四千八百八十六年。

  他们和这世界的联系还没有消失。彼时玩笑般写下的数字,此刻变为困住他的牢笼。

  ……四千八百七十年。

  拏离回了一次太乙。梅丛凝和宋昭斐飞升以后,宗中的日子仿若停滞。那些他亲手杀死的人,都在这个世界存活着。

  这一切有意义吗?他不知道。但他看见翁衡和詹云启的合籍礼上,没有繁杂仪式,没有宗师主持。几个同门相聚一块,都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他的位置被空了出来——在这个世界,他大概是因为刺杀宋瑜被赶出了宗门。没想到他们还敢给他留席。

  詹云起喝得面颊泛粉,大步跨至他座前,高举酒杯跪了下去:

  “师兄,当年若非你保下藏剑,我们几个如今哪有再相聚的机会。可你却……那日你回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在洞天里……

  他们都说你是鬼修冒充——他们都骗人,我知道那就是你,你是否恨我们绝情……”

  几个人纷纷拉住她劝慰,翁衡也是心如刀绞。刚触及师妹臂膀,又听她矛头一转道:

  “施星,如今你可是一峰主人,为何不为师兄平反?他怎会冒名顶替,怎会是背后害人的小人……你为何不说?你现在昭告天下,拏离依然是我藏剑首座,不曾叛离山门,他若听说,也许会回来……”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拏离沉默以观,心中却不免叹息——要说恨,恨过吗?梅丛凝压住他双手,清庸按住他肩膀,施星在远方护持,翁衡的剑尖也抵在他脖颈处。

  可他们眼中泛泪,他怎能视而不见。终究是宿命难逃,何苦怪罪。

  众人吵闹够了,詹云起也冷静下来。她和翁衡能有如今并不容易,抛开那些难言往事,只想再给拏离敬上一杯。

  可她低头望去,方才的小酒樽却空了。

  拏离喝下这口喜酒,便离开了太乙。

  ……四千八百三十九年。

  时间就像数字,他也成了天地间一缕孤魂。这个世界,大概根本没有洞天的描述。而在几个主角飞升后,似乎也没有新的笔墨诞生。

  那些生活在此处的人,都逐渐走到了生命尽头。

  这日路过小摊,一锅鱼汤熬得鲜香浓烈。拏离化作一个陌生人,要了一碗。

  终究比不上那人熬的。他一口气喝完,撂下钱财要走,却忽而被人从身后叫住。

  回头看,是一美妇人。见了他的面貌,对方也是一惊,歉疚道:

  “是我错认了,真是抱歉。”

  拏离问:

  “您所寻何人?在下或许能帮助一二。”

  妇人温和笑笑:

  “那是我一个恩人,当年他给我指了条明路,劝我去梵海修行……我的一生,都被改变了,我感激他。”

  妇人离去后,拏离站在原地,又要了一碗鱼汤。

  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三千五百六十八年,这个世界的大半部分,已经不存在了。

  梵海一片黑暗,只有那三个光秃秃的大字格外显眼。

  拏离心想,当年自己多么愚蠢,怎就听了梅丛凝哄骗——他说得道了就不会寂寞,他便执着了这么多年。

  他只是怕寂寞而已。怕被悬挂在铁钩上,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摆。身边所有人都死了,他感受到的不是死亡威胁,而是那仓惶月下,比死亡还寒冷的孤寂。发不出声音,得不到回应,母亲温暖怀抱渐渐远去的悲哀。

  娘亲。

  两千八百九十九年,拏离喊出了这个字。上下唇分开,最原始的呼喊。他幻想母亲打开秘境的通道,是否也想到这边来,再见一次自己宠爱的小宝。

  ……一千九百三十二年。

  世界已经消失了,他早已不再寂寞,习惯了守着回忆忍耐。将那相处的过往撕开揉碎、反复啜饮,其实他依然不大懂情爱,只是……

  遇见我你也觉得幸运吗?

  他对虚空发问,没有人能回答,书又翻过了一页。

  ……一年、一月、一天、一时、一分、一秒、一毫。

  他依然手握着刀,但万物再没有间隙可解。宇宙的膨胀收缩同时进行,他变得无垠,又变得渺小,他回到了那里。

  睁眼,苍老的容颜映入眼帘,依稀可见这人当年,是怎样一个美男子。

  观音醒来了,他动作间带起的风,将对面那具遗骸,就这么摧为了粉尘。

  拏离走出这个山洞。寥落天地,没有迎来他想象中的美好。他锁闭了修炼的道路,却难以抵挡欲望蔓延。

  拏离叹了一口气。

  他划破手指,绘下法阵。

  倒转因果、逆走时间。

  ……山门前,一个浑身伤痕的弟子,赶在最后一缕残阳消逝前,爬上崖边。他狼狈不堪,眼中却闪耀着难以忽视的光华。

  直到另一个少年走上前去,一脚踩在他手掌上。

  疼痛,使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头也深埋进泥土里。

  “你不还手吗?”

  他的出现,让几个相熟的同门都感到惊讶。拏离无视那些目光,将这少年扶了起来。

  “……还手?”

  拏离对他点头:

  “他欺辱于你,所有人都看见了,却无一人出手阻止;在座皆是比你强大的人,也包括我。我可以帮你,但你日后要面对的困难很多,我并非每次都能分神。”

  几秒过后,两个少年撕扯在一起。最终以蔺含章发狂般咬下赵兰庭手上一块皮肉告终。

  他也挂彩了,但往后无人再敢这般欺辱他。蔺含章回过头,想谢谢那位好心的师兄。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拏离注视着他,仿佛已经注视了千万年。他轻快地笑了,温声道: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往后种种,须得你多考量。”

  这世界的命运,就被轻飘飘地放了在一个少年肩上。

  拏离转身离去。蔺含章再度听到他的消息,是众人都传说那位师兄闭了死关。

  他莫名地叹了一声,心中空落。不过很快,又投入到眼前的秘文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

  藏山迎来了新的一轮游客,导游举着彩旗,将他们带到一座古建前:

  “此处,是后人仿制的藏书阁。传说当年发现‘照力’——也就是核能源的蔺贞,就是在此处得到启发。”

  人群中的大多数,或用手机拍着照,或专心听导游讲解。也免不了有人私语道:

  “这人真的存在吗,那么多年前就发现了核……要知道真正把核聚变稳定下来,也就这几百年的事。”

  “他不存在,难道这些东西凭空冒出来的?”

  另一人回复道,

  “不过倒有种可能,他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当时那个时代的智慧,总结出来最后署了他的名。”

  “嗐,肯定不存在这么一个人的。那记载还说,当时的人都有超能力,蔺贞还活了几百年呢。”

  “传说嘛,总有点夸大的地方。那都来旅游了,不听点当地传说?”

  一个稚嫩的嗓音响起,小女孩指着天空:

  “哇,有神仙。”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缕细窄天光下,空中的一片云翳,居然散发着异样的华彩。

  “我去,别是太空梯塌了,早就说那玩意不稳,这下好了,星际大新闻。”

  “瞎说,哪都有你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真塌了怎么不砸着你。”

  导游一反常态,也摸出了手机,兴奋道:

  “太幸运了,这是极为罕见的‘日晕’,当阳光照在云雾表面,经过衍射和漫反射作用,形成佛光的自然奇观……”

  游客纷纷拍照留念,连那块“我在藏山很想你”的牌子,也被换着角度拍了无数遍。

  只有一开始出声的女孩有些不满:

  “我真的看见了嘛,有个人飞上去了。”

  一旁的母亲微笑道:

  “乖乖,飞也不是多难的事;妈妈的爷爷奶奶,最初也是‘飞’到了新世界,我们才在那边定居的呀……”

  无限黑暗中,星球缓缓转动。似乎有人,从尽头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长夜安谧,路途遥远,坎坷而来……

  前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