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些荒谬。”
话音刚落,拏离便自己摇头否决了一番。或者说,他期待这个博洽多闻的道侣,也能够反对他的说法。
但蔺含章眸中的一丝紧张,也没能逃过他眼睛。
怎么可能会有地方不被天道管束——道是无形的,不存在边界。如果这道,只限于他们修士之间,那又谈何大道呢。
在这个问题上,蔺含章犹豫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比之拏离,他的心愿是小我的,也是可以谋划的;但要探究构建存在的本源,是超我的。
这种超我,本该不容质疑。但当现实摆在眼前时,问题提出,也代表怀疑开始。
极人从何而来、凡人从何而来、炁到底是什么,脚踏的大地是否一个球形,天外有没有宫殿……千万年来,是否也有人思考过这些。就如那日袁术的狂言:世界之外,是更大的世界!
如若此处真没有天道束缚,那他们到不了的地方,凡人终有一日会到达。
蔺含章此时的想法,和那年石壁前顿悟时相比,似乎是与拏离发生了对调;彼时他满心要探明真相,要一窥那操控他死去活来的创造者面目——这些想法在扭转宿命,并得偿所愿的当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而曾经遗世独立、不食烟火的仙人拏离,此刻却赤裸在他怀中,如玉的脸颊潮红,喘息微微,满目狐疑。一只手从被褥下探到他身前,扣住了他的。
他心中不再空阔,却不仅是有他,还承载了那些凡人的性命,和藏匿黑暗中、却挣扎求生的万物生灵。昔日一丝垂怜,已经成为悬于颈上的利刃。蔺含章突然意识到,拏离并非是眼中看不见那些幽深,而是他明明知晓,却依然做出了如此的选择。
于天下人如此,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与拏离,本就在欺瞒中接近,直至今日也未曾坦诚。
半晌,蔺含章低声道:
“如若是那样呢。”
天道不存在。
“也许此处的凡人太过蒙昧,没有悟道的资质……自然也不受天道照拂。”
蔺含章轻声曼语,言语中甚至不觉带上丝丝魔韵,想让他得到安慰:
“……所以这洞天中生存艰难。”
这话当然是他编的。难不成要他说那书中没写,所以鬼知道怎么回事——这事拖得越久,其中荒谬,就如滚雪球般愈来愈大。若有人告诉第一世的他死后还会重来一回,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而如今重来了三回,蔺含章自己偶尔都会自嘲几番——真是想死都死不完。
那天道之书,他也是亲眼看过,才能接受良好。并且在此前提下做出了许多出格之事,甚至对其加以利用。
但拏离心中对大道的坚守,恐怕世间都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这般虔诚,却只为了一本不知出自哪的编撰话本。
蔺含章开不了口。夸父逐日的最终,发现太阳只是一团萤火。世间最大的笑话也不过如此了。
拏离从床榻上坐起,单手捋着一边长发。方才胡闹一通,发丝难免纠缠,被他生硬扯着,竟也不嫌痛似的。
蔺含章看得心跳,捞过来一点点梳开。又听对方说:
“道生万物,却因为其蒙昧,就不加以庇佑,生而不养……这样的道,还值得推崇吗。”
“师兄。”
蔺含章停下手中动作,盯着那发丝,郑重道:
“此话太重了。”
“我并没有悖逆之心。”
拏离继续道:
“……我从前以为人存于世,就是为了修行炼炁,成就大道。可仔细想想,炼炁和得道,难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人人皆说飞升得道,可真正成功的又有几人。那些生来羸弱的人,难道是天生就被道所抛弃?既然如此,又为何要令其诞生。”
“……可师兄有没有想过,本就只有少数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虽然神态平静,但言论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走火入魔般。蔺含章也发觉这么哄着劝着不是道理,终是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人人都想做那执剑人。可有人能作为锋利的刃,有人却只是磨刀的石。剑是少数,石头是多数,大多数人都只能将自己寄托于天命,等待被磨砺;
只有那么几个人,就像他们口中的‘极人’一般,是穷尽世间使命的极致。或许这才是宇宙的规律,即是凌驾于天分、运势、机缘……能掌握世界命脉的存在。”
他抓住拏离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
“师兄,你听我的心跳,是不是很稳定。那是因为我已经死过了,心跳于我而言也不过是种规律。我挣脱生死,不是为了修炼的好处,而是因为我要把我的命,牢牢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深,我又能在这天地间留下什么……我更想知道,到底谁才是那柄划分天地、扫荡黑白的利剑。”
拏离做了一个抽出手掌的动作,蔺含章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
“师兄,现下我心有隐瞒。但迟早有一天,会向你袒露……到那个时候,你会知道我的答案。”
说完这些,他才缓缓松开对方的手。拏离的手掌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慢慢滑落下去。
“你说得对。”
他整个人,也像突然感到疲惫一般,不再维持着以往仪态,有些倦怠地靠着软枕。
“我初入藏剑时,只是个十岁孩童。在那之前,我从不知何为‘道’。我问了清庸道君,道君说,道乃自然,是你心中所想的事……我只想吃饱。我问他,这是道吗,道君说不是;我又问,那什么才是?道君告诉我,等我哪天,想让所有人都吃饱,这就是道。
我不能理解,于是我问翁衡。我说,如果我想让所有人都吃饱,就是我的道吗?翁衡却说不是。让所有人吃饱,是农民做的事,并不是修道者的道。我问他什么是修道者的道,他却也不知。
我又问了梅师兄。师兄告诉我,道君说得没错,翁衡说得也没错。你的道心想让天下人饱足,怀着这样悲悯的心,努力修炼就能得道。我问他,等我得道,世界上就没有饥饿的人了吗?他却笑了,说当然不是的。
——那究竟为何要得道?我继续问,他说,得道是天命的奖赏。奖赏越多,世人的命运就越好……后来我缠得他没办法,师兄只好告诉我,努力修行,得道后你就不会为此烦恼了,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拏离放下回忆,揉了揉眉心,语调轻柔:
“我的道心是‘圆满’,但造就圆满的总是种种缺憾。这般矛盾,却让我离人人渴望的‘道’愈发接近,想停下也不能
——那日顿悟元婴,我便是这么想的。天道如何,大抵我先前理解错了……若真有一朝登临仙界,我定会拨乱反正;无论铁石,让人人都能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