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得?”

  对此番言论,拏离不急于反驳,而是看向蔺含章。而对方在感慨他信任的同时,也只能微微摇头。

  这事他怎会知,他连自己是怎么平白活了三世都还没弄清楚。

  和袁术此时的神采相比,他二人是真没有太多求知欲。拏离对修行之外的事,向来不大关心;蔺含章则是荒谬的东西见多了,极少有能再让他提起兴趣的。

  而袁术还在滔滔不绝: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个球体,天上的星星也是球体,那里就生活着和我们一样的人;不,你们极人就是从另一颗星上来的。”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天地有阴阳,而没有边际,怎么会是球形——如果像你所说,站在旁边的人岂不是会掉落下去?”

  拏离的疑问,也是袁术还不了解的。干脆又把问题推回给他:

  “……你们不是会飞吗,绕着飞一圈不就知道了。”

  “天地无限,但有禁制,有一些地方是修士不能去到的。何况你说我们来自另一个地方,可在歙南州所看见的日月星辰,和在这里所看见的一样。这不就说明,天幕只是一个映射吗。”

  “星辰之变,季节更替,处处都有规律,怎么可能是映射……你真无知。”

  “的确。”拏离回答倒也老实,“我领悟力一般,只看得懂剑道。但我知揣摩仙界是大不敬的。”

  “什么仙界,不过是自然规律,和天雷一样。刮风下雨、昼夜更替,都是自然现象。”

  “那你为何称呼我们为‘仙师’?”

  袁术幽幽看着他:

  “难道我还能上来就叫你们怪物么。”

  他倒是极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后知后觉,感到拏离真是个任人揉捏的性子,言语间放肆不少。这时,蔺含章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拎起他,冷笑道:

  “我不管这世界是圆还是方,是让人当球踢的我都无所谓;你也不用说那些废话,你父亲枉为一城之主,算计人不成,还把自己儿子都搭上了。你和他一样,也是个分不清形式的蠢货。”

  “我……”

  “哦,是我忘了,一开始就是你坏了事。虽然那几个械人不至于杀了我二人,却也不是毫无威力。若非你出来搅局,袁绍也不会中止攻击,平白误了战机。

  更蠢的是,在摸不清敌人实力的情况下,你们就敢随意出手。既然知道我们是怪物,你那一刀又有什么用?修道讲究一报还一报,若非是我师兄这样纯善之人,在你拔刀的那刻,就可将你挫骨扬灰!

  再者,刺伤我师兄后,你为何不自戮?那样我们拔不出刀刃,只能去找城主谈判。而不是像你一样贪生怕死,送到我们手里做人质,真是蠢得不能再蠢。”

  最后,他语调反而轻松起来,俊容上笑意一闪而过:

  “若城中尽是这样的蠢人,也难怪每次到访的修士,都说此处是桃源仙境。遍地唾手可得的修为,可不就如此吗。”

  袁术脸色苍白,却是一步也不让:

  “引雷台的天雷,看来你还没挨够。”

  得知这一真相,蔺含章却不像他想象中震怒,而是淡淡道:

  “我们活下来了,这是事实。而要杀死你们,比碾死蚂蚁还容易,这也是事实。”

  他说话间,身上淡淡的真炁散发出来。顿时就让袁术身上一阵发烫,甲胄破裂处,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停下。”

  拏离挥手本想让他退下,触碰到蔺含章肩膀后,又改为安慰般抚摸着: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恨,我也是一样的……但,这却也不是某一人的过错。”

  蔺含章这才收敛声息,反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

  他看似动了几分怒,实则心里是一片平静。这些年对拏离的亦步亦趋,看似让他变得好善乐施、积德累仁了。可人哪有那么容易改变,暂时站在正道一边,也不代表他就成了大善人。

  说这些话,其实是为了提醒拏离。这些“凡人”将他们视为怪物,可他们自身又何尝不狡诈。结合云梦泽之景,蔺含章可以确定他话语中有一部分真相。但……就算抵御外敌是合理的,当自己成了那个外敌,也不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吧。

  蔺含章突然庆幸,自己是在袒露了心意后,才面对眼前这桩桩件件。拏离是个近乎神性的人,难保不会对凡人产生怜悯。他正是提醒他,同族之血还地上蜿蜒,对敌人的同情,只会让雷台上焦黑尸体再多几具。

  至于对这些人的剥夺……弱肉强食,哪处又不是如此呢。既然拏离心里也是有他的,总该偶尔放下大爱,听一听他的话,感受感受他的委屈。

  “我们明明未做什么祸事。”

  蔺含章拉着他的手,贴住脸颊。面上是美极也哀极的神情:

  “就算从前确实有修士在此作恶,我们也是不知情的……和我们一道来此的那些同门,更是不知。”

  他的话的确让拏离羽睫微颤,停在他脸上的手动了动,慢慢收紧。

  若非还有个碍事的在此,蔺含章只想把那只手凑在唇边,好好亲吻几番,烙下几点印记。但直到拏离收回手,他都乖巧地站着,像个等待君王垂怜的宫女。

  不过,他的言语是有效的。拏离面对袁术,也多少没了耐心。他脑海中思索着第三种解法——他不想伤害无辜之人,也不想让无辜之人的反击,去伤害他的同类。

  如果能封闭洞天……可是真的能么。

  思索间,他已经趋了袁术起来,神色淡淡:

  “带们我去见你父亲。”

  或许是察觉到他态度转变,又或许蔺含章那番话的杀伤力够大。少年也不再言语,而是平静地带着他们在山林中穿行。

  他这几日观星辨位,已经在林中做了不少标志,不多时就带着二人走出了山涧。

  中途路过一处坍塌的房屋,显然是被人有意打砸过。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一束束照射在一尊数丈高的神像上。

  神祗慈眉善目,眉间一点朱砂。或许是塑得够高,面孔还算完整,不过身躯早已被毁损破碎,露出空洞的内里。一手至于膝上,呈承托之势,掌中却只有一汪积年沉淀的雨水。

  见那二人都仰头打量着这尊塑像,袁术也能猜测到他们心中想法。抬头看,那双微微低垂的眼,一派悲怜神色,却始终无动于衷。不正像这两个“极人”么。

  只是没想到,传闻中冷血无情的怪物,居然如此……腻歪。两个大男人,在他面前就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袁术一时矛盾,竟主动说:

  “曾经,我们也真心信仰过……”

  二人听闻此言,都是默然。拏离上前两步,从那格外清澈的积水里,捞出了一条小鱼。

  也不知这生灵是如何到此处来的,又在神的手掌中溯回了多久。他托着鱼苗,走到外面一处小溪,将它放下。逐渐灿烂的朝阳中,一抹金红身影,随着水流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