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团雷云散去时,旋涡中心也出现一道淡淡金光,遥遥从天空倾泻。

  涤尘已经逃回了拏离体内。经过天雷锻造,他的肉身愈发坚韧完整,护体罡气也比筑基时要强健几分。

  更为重要的,是丹田处静静悬着的一枚金丹。那丹型完美无缺,隐隐散发清光。方才被雷劫所伤的表皮,此刻也迅速开始复原。道道电光留下的雷纹,恢复成凝白如玉的肌肤。

  他摊开手掌,掌心常年执剑的茧痕已不再。取而代之,是一只如婴孩般细嫩的素手。可这样一只手,却能轻易揽下利刃,而不受丝毫损伤。

  “……恭喜师兄结丹。”

  翁衡见状,心中激动不已。不用对方开口,他也知拏离这枚金丹有多难得。此刻他周身散发气场,无需刻意调动,也让人意识到修士之间的力量差距。

  若说先前拏离只是一峰翘楚,弟子表率。现下,他便真能当起首座这一职能,有协管一峰的实力了。

  拏离落回云幡之上。原本散乱的青丝无风而束,破碎法衣也换做了崭新的道袍。面对一众师弟,他面上也带着轻微喜色,却只一瞬就消逝了。

  “玄德真君之死,于我有脱不开的罪责。即日起,我会向掌门自请,移居鹤归崖,为真君守灵。”

  “师兄不可!”

  他话音未落,翁衡便道:“我才是真君亲传,应当由我来守……师兄刚晋了金丹,正是修行关键,怎能前去那灵气枯竭的地界白白耗着。”

  拏离却只拂袖继续说:“……期间峰中事务,由施星和翁衡代为处理。”

  “师兄……”

  翁衡还想挣扎,施星率先领命道:“施星定不负师兄嘱托。”

  并非他愿让师兄去受苦,只是今日之事,众执教真人的态度也明了——在宵练真君面前,是丝毫选择也没有的。眼下弟子不必分派,那些长老也还要在这做事……拏离若不避上一避,恐怕又要有人借题发挥。

  “哭丧个脸干什么。”

  拏离拍了拍这二人肩膀,面上浮现极淡的笑意:

  “到了鹤归崖,我也依然是藏剑的首座;就算要争那个‘第一’,我也是不会输的。”

  他从未正面回应过此事,这般自傲的说法,传出去也有些让人不齿。但拏离此时平缓的语气,却让人感到他是有十足把握。

  莫说首座,此番做派,要说他是藏剑的底气也不为过了。

  那几个剑修悲的悲、叹的叹,也终究因着他这番安抚,逐渐接受了事实。只要藏剑还在,清庸道君也还未飞升,他们这些弟子,便是有一片庇荫在。

  拏离又与施星秘传了几句话,这就不是蔺含章能听的了。只见那剑修表情认真,似乎要把师兄的一字一句,都牢牢刻在心里,才不负这般任重。

  蔺含章望着那几人方向,内心百无聊赖,猜起拏离会不会给自己也留几句话……是说让他勤勉修行、励精图治;还是劝他知其进退,暂避锋芒,免得他忧心。

  他一向知情达意,对人心的揣摩更是无比精准,此时却思绪纷杂,好半天失了路数。

  到底是心乱了,什么也猜不出来。

  正当他感慨之时,拏离一步步走来。直至他身前站定,蔺含章也未发一语。甚至连恭喜的话也不想说,礼节更是抛往了九霄云外。

  拏离也只静默待着,他操控云幡,转瞬间已越过万壑千岩,身后层峦叠嶂,苍翠脉流,如船头逐浪般倒退奔涌。

  “师兄不是爱讲大道理么。”

  蔺含章俯瞰大地,不觉已飞得这样高,连云幡在地面铺陈的影子都消失了。

  “……怎么不讲了。”

  拏离仍是沉密。就在蔺含章以为师兄恼于他冒犯,将要拂袖而去时,一只手从他的袖间摸了上来。

  穿过宽大衣袖,拏离的手掌轻轻与他交叠。他指掌间的玄妙的体温,和肌肤纤韧得不可思议的触感,都沿着指尖一点点攀爬上来。

  指尖移动,在神识全开的感受中,他能甚至能分辨出拏离指腹的柔软触碰,和指甲在掌纹间刮擦的轻微区别。

  一笔一划,一触即分。拏离在他手掌中写了一个字。

  他的手抽离后,蔺含章紧握住拳,又慢慢松开。掌心细微的瘙痒逐渐演变为刺痛,在他非同一般的感触中,又衍生出模糊的虚空曳影……

  进入藏剑地界后,蔺含章立即引了一道傀丝,钻进自己脑内。

  他以极快速度,找出那枚附着灵台的真种。若非法阵阻拦,这种子就要在他神识中生根发芽,从而将这阵法师,变成宋瑜埋在藏剑的一枚暗棋了。

  蔺含章牵引傀丝,从右眼中取出那枚真种,捻在指尖。

  他并不急着处理,而是于无人处暗开了一道法阵,将那偷偷跟了一路的无翳修士引了进来。

  小道风尘仆仆,一见他,也不多话,而是直接跪了下来:

  “我是无翳修士李云厢,无意擅闯贵峰,只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我想请问师……师兄。”

  李云厢言语中带上悲怆:“师兄曾去过桫椤沙漠,是否在那见过一个无翳的修士,和我一般年纪……”

  “你所说那人,是否带着对梅花亮银锤?”

  “对,他现在……他还活着么?”

  在他希翼目光中,蔺含章摇了摇头。

  “这……”

  那修士的神情,登时便可悲起来。蔺含章自己咽了苦果,难得心善,见不得人家受折磨,淡淡道:

  “我与拏离师兄到沙漠中时,见了一处鬼沼流沙,不少修士陷溺其中……就有你说的那人。”

  李云厢半响找不到声音,只看见面前少年嘴唇开合:

  “……我师兄心慈,已设法超度了他们。”

  “……是。”

  心如槁木,也就是瞬间的事。这少年修士看着,就像老了十几岁一般。蔺含章本已将手按在镜面上,却突然觉得累极。最后只告知:

  “你可知你要找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桫椤沙漠?那不是低阶弟子能擅闯的地方。”

  “我、这我也不知。”

  蔺含章叹了口气,惋惜道:

  “去沙漠找寻灵兽,本是宋昭斐的任务。”

  说罢,他也不待对方反应,便断了此处通行,转眼间消失在密林中。

  ……无翳主峰之上,宵练真君匆匆踏入洞府。好不容易有一丝万化宗的消息,竟然就这么被两个弟子毁了……好在他还留了那老魔一丝性命。

  解开几重禁制,宋瑜脸上表情,也一重比一重凝重。当年他刚愎自用,想以阴魔锻魂破了分神大关,谁知后来……

  外人只知他是“险些”被夺了舍——只有他知道,那老魔已经用着他的法身,在外不知逍遥多少年头了!

  眼下玉神机打上太乙,分明是要取他剩下的魂火。若非玄德以命相拼……

  他就不能有机会,从这老魔身上拷问出不需法身的万化功法,好早日进阶分神,以除后患。

  踏入正殿,隔着层层青帐,宵练也没有再进一步。

  “玉神机,你想找的东西已经在我手中;交出魔功,我还可饶你魂魄不灭,放你转世投胎。来世不再做这等天魔外道,好好修行因果。”

  纱帐后,人影未动,却蓦地传来一声轻笑。

  这声音清冽动听,却让宵练真君如临大敌。他掌风扬起,瞬间将眼前屏栏帷帐,通通化为齑粉。

  出现在他面前,却不是玉神机那副与他别无二致的脸。而是一张分外华美的青年面孔。

  这陌生修士,居然能在一峰修士的眼皮底子下,闯到他这个峰主内殿来!

  宵练手指成爪,狠狠向前抓去,却只触碰到一片衣角。青年怀抱着一团布料,轻巧向后一跃:

  “我还当化神修士有多了不起,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随着他的话语,那青年的身形,居然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地消失。

  “真君,家父借用这具身躯多年,也到了该归还的时候……可惜我不太懂那鬼道法子,只先好将人简单杀了。法身有所破损,也劳烦您自个修补一番。”

  那张夺目面容,在空中愈发模糊。最后只余他手中所持物件,包裹层层散开。

  玉神机的头颅,“咚”得一声落地,还维持着死前目眦欲裂的神情。

  “你……你究竟是何人?”

  “在下不过一介散修。”

  方才青年所在的地方,缓缓现出一玉质的俑人。还未触地,就碎裂在空中。声声脆响,合着他幽微笑语:

  “——冲虚观,玉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