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含章根本不怕道心反噬——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道心。道这东西说来玄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世间无穷无尽物,任何一参都可入道。

  可以他的领悟来看,道心说到底,不过是人所能坚守的那唯一一项事物。而他目前所想,还未必能有道的境界。

  此生虽入仙门,他的大部分想法都还是十分世俗化的。得道飞升之人少见,世俗的好处却立竿见影。要说目光短浅也好,只在乎眼前利益也罢;他都死了两次了,要不顺从心意而活才奇怪。

  但蔺含章到底也没有再用剑了。

  拏离的一剑叫他学了六七分过去,剑意中所包含的气韵,也让他有所体会。那种托生虚无的决绝,并不是他能过度承受的。

  能无数次将自己至于绝境,挥动这一剑的,世间也许就只有拏离。

  二人结伴同行,更让蔺含章见识了他的实力。加之能肆无忌惮地使用六乘慑心镜,仅仅半月时间,他们就将秘境内鬼修杀灭大半。

  都是些小鬼作祟。那日孕化婴胎的血魔,倒是再没有出现过。

  蔺含章本想暗中引导一番,谁知拏离的实战能力还远在他预料之上。仅凭各处鬼影出现的频率、修为强弱,就摸到了那日宋昭斐与鬼修勾结的桫椤荒漠。

  此处万里银沙,越往里走,周边植物越不见踪迹。也不像寻常沙漠般有些海子沙丘,而是如一张巨大玉牒般平坦无物。

  其间时而有琼楼玉台景象,在远方地面上影绰出现。远望去仿若仙宫一片,雕梁画栋、栩栩如生。似乎还有人影在其中穿行,甚至连那倩影头上珠翠,都一摇一晃地招人留神。

  若是两个凡人在此,必要被这景象骗了去。但这两修士眼神却是不差,蔺含章还借此讲了一番海市蜃楼的典故。

  “……原来如此,不过那海市也是要反映实在景物的,此处空空如也,自然是妖邪作祟了。”

  “也未必。”

  听了他的话,蔺含章却道。

  “师兄看那楼阁形制,是否有些像藏剑的云笈殿?云笈的楼门历经千年,虽经过修葺,与现下也有些不同。而这处楼阁看似还更古早。

  依我看,这不是妖邪做出来引诱路人的场景,而是千古遗像。”

  那景象也只持续了两瞬,他能看这么清楚,多亏借着宋祁的眼,早早观察过一番。拏离却不知有其前提,赞道:

  “师弟若是我剑院弟子就好,待我晋了金丹,收你做亲传也可。”

  这是让他拜他为师?蔺含章下意识觉得不可——他内心多少存了些犯上心思,哪能叫拏离一直这么按着。不过听他对雷劫不大在意的语气,又觉得只要这人开心,徒弟就徒弟罢……

  蔺含章比别人的好处,就是多想一步,多些周到;但不好的也是想得太多,就像此时他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压根没机会派上用场。

  拏离当然是随口一提,在他眼里,蔺含章配得上元神真人高足;他自个,也没指望自己能收个自行修炼到筑基中期的天才弟子。

  他转而讨论起眼前荒漠:

  “若你的说法正确,看来这秘境早就有主了。那鬼修的源头,也没准就是曾在这修行的隐士。”

  都修建那么大的一座宫殿了,还能叫隐士么。分明是自立为王,在此处做着野皇帝。

  如今宗门兴盛,太乙等几宗所处的歙南州早没有朝廷说法,而是由宗门和世家共同管辖。而传闻中,大陆边缘的海上十四州,却还有王命一说。

  蔺含章前世曾出海寻访过海上州,只不过他那时没什么执着劲,在沿海游了半月,没找到什么遗迹,倒是发现海边的居民生产落后,商品稀缺,大有生意可做,就把目标又转回到赚钱上了。

  说话间,眼前忽得出现一人影。此人行迹诡异,居然连拏离都没能发觉。只见那是个头扎发髻、身穿异族服饰的小孩,面无表情从他们当中穿过。

  身形相接的那一刻,小童身影透过了他二人肩膀,直直向前方走去,又消失在虚空中。

  二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了然。

  “我有一猜测。”蔺含章说,“云蒙已有胎型,却不能分娩,说明未必是天生胎,也许是人为塑造。

  若是人为,我想此处也不是什么隐士居所,而是一座风水墓。”

  “是不是,见过才知分晓。”

  且不说古人如何寻龙定位,修士却是可上天入地的。拏离说着,纵身已飞至高空,手中还拽着蔺含章的手臂。

  也就是蔺含章能受得了他这般直接。拏离带着他,直上到九霄外,一片白茫的云雾中。

  他另一手掐诀,几个呼吸间,一阵罡风吹散了眼前云气。迷雾散去,整个云蒙的地势出现在眼前。

  山川湖泽、荒漠高原,密林覆盖下,隐约可见起伏山势。道道山峦呈平行之势,犹如龙鳞层叠。

  整片陆地中一条隆起山脊,蜿蜒曲折,转弯处犹如巨物伸出指爪。蔺含章先前被传送的密林,正是其平坦腹地。拏离取得银甲的泥沼,则是它右足带出泥土之处;那地心幽谷、也是巨物背上的深深裂隙。

  一条巨龙盘亘在大地上,龙嘴张开,冲天怒号。而它右爪成团,正紧紧抓着桫椤荒漠。

  从上空看,银滩闪耀,犹如一颗明珠。地龙化神,一但成仙,就要衔着这银珠,一齐飞升天庭。

  “师兄。”

  拏离久久不言,蔺含章拉住他衣袖,借机嗅闻着他身上淡淡熏香。手中摩挲着对方袖口暗纹,故作柔弱道:

  “……我们在此修行,岂不是打扰了墓主人安息,难怪会有那么多鬼修作乱。”

  “安息?”

  上空风大,拏离也提高了些声调。他发髻未全梳起,而是留了些脑后头发,垂顺地沿着背脊,一直搭到臀尖。此时被风吹起,更是时不时飘到蔺含章脸上身上去。

  他见师弟被长发刮得凌乱,心下有些想笑。也到底忍住了,一边使着避风诀往下缓降,一边将他肩上搭着的一缕墨发挑开,温言道:

  “哪有安息不安息的,这人也不一定就真死了;大概是想借死关出窍,逃避天劫。”

  “依师兄看,究竟是何人布下此局?”

  他一套动作下来,蔺含章骨头都轻了几分,话语也有些颤抖了。拏离含笑瞥他一眼,也没在意对方往他身上倚靠的动作。

  “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但这样的歪门邪道,是不可能成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