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47章 纷至沓来7

  风氏圣女名叫风杳, 是风氏家主最为疼爱的一个女儿。再加上其天赋异禀,在风氏之中向来众星捧月、前呼后拥。风杳有一个天资不佳的哥哥,名叫风迁。

  此人不仅天资平庸, 待人接物也无亮眼之处,在风氏之中空有嫡长子的名头, 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然而他性格温和、为人正直, 孝顺父母友爱兄妹,对待妹妹风杳乃是独一份地好。

  二人还在风氏的时候, 族中仆人可断言:若非能力不够,风杳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 风迁也一定会给她摘下来。然而就算自己摘不下来, 他也会尽力找寻其他人来摘。

  风杳慢慢长大, 出落得越发标致, 各方前来提亲的世家子弟险些踏破了门槛。更有甚者半夜三更翻入风杳院中,企图与佳人春风一会,被她亲手打出了院子,哭爹喊娘地回了家。

  风迁嫌弃这些人的品行, 不想脏了妹妹的手,于是将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护卫自己的一名死士拨给了她。

  死士名叫宿肃,和风迁同岁。宿肃是被风氏出了价钱买回来的孤儿,从小作为死士培养, 每日的工作就是找个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守在主人身边, 随时听从命令、抹消掉一切危险与危险源头。他长得好、长得高,杀人动作也利索,只是天天都用斗篷遮着脸。

  风杳逮到机会, 站在树下喊道:“肃肃!”

  死士的名字两字同音,被她念出来, 有一种莫名的缱绻意味。树上的枝叶传来几声窸窣响动,她敏锐地找到少年藏身的位置,高声笑道:“断!”

  少女的瞳中焕出华彩,宿肃坐着的那根数枝应声而断。树上于是掉下来一个长发凌乱、黑布蒙脸的少年,只是被风杳一盯,那黑布也断作两节,露出底下一张沉默俊朗的容颜。似乎没想到每天跟着自己的死士年龄竟然这么小,风杳新奇地看着他,眼神直白,一眨也不眨。

  他避开少女的视线,慌慌张张地跪地行礼。

  风杳道:“你比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世家公子长得好看多了!”

  宿肃死死地低着头,耳尖红了一片。

  风迁未曾想到,自己出于好心拨给风杳的死士,最终成为了将她大好前途横空截断的狠狠一刀。

  风杳虽然长得温婉端庄,在族人众星捧月的态度中长大,最终却长成了个好强的性子。眼光挑剔、平生最讨厌烂泥扶不上墙的世家公子,能力尚可的,对其长相又不满意。每逢有人上门、或者被人约去远游推脱不掉,便暗中叫宿肃搞点破坏,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笑着被少年带回府中,假装受惊,又能得到一段安稳的时间。

  宿肃不识字,诗词歌赋都是风杳教给他的;无数个晴日雨夜,宿肃坐在风杳住的阁楼下,一边听楼上的琴声,一边擦自己的短剑。

  再年长一些的时候,风杳向宿肃表明了心意。

  宿肃是个闷葫芦,若是风杳不开口,他这一辈子到死也不会戳破这层窗户纸;即使风杳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圣女生命中最大的污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横刀自刎。可他没死成,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躺在了风杳的床上,旁边是眼睛已经哭肿了的圣女。

  命运的罗盘悄悄开始转动。

  而后便是父女决裂、雨夜私奔,风迁在远游时被妹妹的死讯唤回家里,猜到了缘由,对着一口空棺枯坐半夜,终于忍受不了父亲的顽固与专横,与他大吵一架,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灵命牌。

  彼时他已成婚,成婚的对象是个只见过一面的合适世家的小姐。妻子难产而死,他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正是此后的继承人风定,与妹妹风愔。他对妻子和孩子无甚感情,平日态度不温不淡,甚少关心,折断灵命牌后,抛下二子独自一人离开风氏,此后再也没回来过。

  这是风氏的陈年丑闻,只要一日还活着,就是老家主心中一道无法抹除的疙瘩。然而离开了风氏,无论是风杳还是风迁,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却都自在了许多。

  风杳离家时,带走小时候喂养过自己的乳母。他们一路辗转到玉川之外的阜南定居,生活得异常安乐。因为身负灵力,习过玄门杂学,平日里帮人驱驱邪、看看风水倒也饿不死,只是一直犹豫该不该让宿淮双走上这条路。

  然而宿淮双出生之后,他们反倒放下了心。

  宿淮双没有瞳印,生着一双无比通透干净的黑眼睛。在变故发生之前,他向来如普通小孩一样生活,只是玩闹之余会被宿肃抓去读书,作为日后的谋生之道。

  宿淮双抓着风杳的手向前走,懵懵地问道:“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吃饭?”

  风杳笑眯眯道:“今天是个特殊的好日子。”

  宿淮双道:“是什么日子?”

  风杳于是弯起眼睛,抓着宿淮双的手晃了晃,道:“是咱们双双的生辰呀!”

  宿淮双又蒙了一下。他乖乖地埋头跟着母亲向前走,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抬头道:“可是阿娘……昨年我过生辰,不是在冬天么?”

  风杳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身影消失在一片薄雪之中。江泫安静地伫立在远处旁观,良久之后,抬脚跟了上去。

  他活得太久,对于凡俗时的父母,已经全然淡忘了。但宿淮双还记得,这是一件好事。心中尚存净土,疲惫时便有栖息之处,精神得到休憩,才不会走上邪道。

  宿氏一家四口,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竹篱院中。院内陈设简单,该有的一样不少,竹篱上悬挂着青绿的蔬菜,门前有红椒白蒜。四人住在一栋二层阁楼内,同简朴的院中不同,这阁楼修葺得颇为精致。

  跟随风杳一同离开风氏的乳母年岁已高,坐在门前,看着宿淮双,便笑眯眯地起身去接,宿淮双看了一圈,未曾看到宿肃的身影,道:“阿爹呢?”

  乳母姓云,称作云娘。云娘道:“老爷还没回来哩。”

  宿淮双乖乖地点了点头。江泫刚好到了院外,从打开的篱笆门中走进去。

  这是宿淮双的灵识海,他是外来者,在宿淮双没有注意到他之前,谁也看不见他,因此行动随心,无所拘束。阵法维持的时间虽然长,但还是要尽快寻机找齐宿淮双的元神,将其带走。

  然而才迈进一步,江泫就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地发现,在宿淮双的背后,有一点灵光悄然浮现出来。

  幼子对此浑然不觉,神色如常地与老妪说话,而在江泫的视野中,他身后的灵光越现越多,一枚、两枚、三枚,汇成一片细细的河流,拖着浅淡清澈的尾光,悠悠地向他飘来,环绕在他的周边,仿若白日璨星,柔光浅浅。

  认清这是什么东西以后,江泫哑然,半晌无言。

  这些……都是宿淮双破损的元神。

  他竟然在无意识时自己将它们拼齐了,存在灵识海中,等着自己将他带回去。

  泛着浅光的元神环绕在他身边,怯怯地似乎有些不敢靠近。江泫垂眼,温和地向前探出手掌,察觉到他散发的友好信号之后,立刻就有一枚飞进他的掌心。

  霎那之间,江泫眼前天旋地转。

  再一次睁眼,他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头顶瓢泼大雨。

  还是方才那个村子,却景象大变。鳞次栉比的屋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黑灰,仅剩焦黑的土墙面、残留的几根断木,院中四处横尸,看不出如何死去的,也被烧得焦黑一片,认不出人形。偶有几个运气好、逃出屋子的,也被人一刀砍倒在地,血从村头流到村尾,淌进大雨冲刷出的坑坑洼洼里,一片不详的淡红。

  单单一看,便觉触目惊心。

  江泫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抬脚向记忆中的那座竹篱舍中走。毫无疑问,这里也变成了一片废墟,小楼被烧断了脊柱,轰然倒塌,一地狼藉。院前卧着一位成年男性,面部轮廓与宿淮双与六七分相似,正是宿肃。

  他被人斩了一刀,伏倒在地,身体险些被一分为二,已经没了生息。

  风杳在几步之外,死于一剑封喉,面色惨白,眼皮松垮垮地耷拉着,一双眼睛被人取走了。

  江泫俯身去查看,手却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灵识海中。既不能用剑、也没有灵力,不能说话、无法被人看见,只能旁观藏于这片灵魂中的、既定的结局。

  ……宿淮双不见了。在房中?还是侥幸逃出去了?

  江泫站在雨中,心中罕见升起一丝焦躁。既然有这段记忆,就一定还活着,只是为何?这视角太过奇怪。

  向来观察他人的记忆,都是直接入体,纵有能自由行动的情况,也不像这般,找不到记忆的主角。这一段记忆太过割裂,仿佛是有人强行拼凑上去让他记得一样,江泫入不了宿淮双的体,亦无法感知到他现在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他绕着废墟走了两圈,在一道缝隙中看见一只小小的手。

  江泫道:“淮双。”

  然而是徒劳。他听不见。

  村口出现老妪的身影。

  老妪打着竹伞,提着菜篮,刚走到村口,菜篮和竹伞便脱手落下,里头的萝卜青菜散了一地。她睁大眼睛,在瓢泼大雨之中满面惊恐地往村子里头跑,越跑脚步越踉跄,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和眼泪。看到风杳和宿肃的尸体时,她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和着血与泥的水坑里。

  风雨太过,似乎这遍天风雨都是她的眼泪。她在地上呆坐片刻,发了疯一般去小楼的废墟中找宿淮双。她实在太老了,佝偻着身体没什么力气,挖得手指血肉模糊、挖得血泪满面,才从废墟中刨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

  他运气很好,断裂的房木为他支起了一小片空间,房屋倒塌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损害,然而后背、左臂上被烧伤了一大片,皮肤焦黑,奄奄一息地伏在老妪的怀中,出气比进气少。

  这景象明明白白地倒映在江泫眼中,他瞳孔微缩,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感觉心口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只是没等他探手去摸摸宿淮双的脸,第二枚碎片就蓦地飞入他的掌心。

  眼前景色再次一变。

  这次江泫已经不再有身体了,他被引进宿淮双的记忆之中,变成了一团飘渺的灵。宿淮双离开了小村,被裹在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中,这黑暗一摇一晃,外头是云娘沉重的呼吸。

  在村子被屠以后,宿淮双随着云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娘告诉他,他的父母都已经死去了,现在她要将他送回他原本的家里。出发时是夏季,暴雨过后空气发闷、风来又觉寒冷,云娘从村中寻了一床勉强算是干净的棉被将他裹起来放进竹背篓里,就这么背着他上了路。

  宿淮双被棉絮裹着,仍然觉得冷。

  不止是冷,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一会儿又觉得手臂和背很疼。他意识模糊地道:“云婆婆,我好疼,好冷。”

  江泫与他感官相连,感受到肩背和手臂上细密尖锐的疼痛。他受过的伤不少,很能忍痛,然而宿淮双此时不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幼子,如何能忍得了?

  竹篓外传来云娘苍老慈爱的声音。

  “那是因为小少爷生病啦。等婆婆带你去镇上找大夫,吃了药,就不会疼。不会冷了。”她轻轻地哄道,“等小少爷好一点了,婆婆就带你回家。”

  “回……家?”宿淮双断断续续地问道。

  江泫心知,这是要送他回风氏。原就知道他是风氏出身,小时候在外漂泊,却不想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回去的。

  他身上有烧伤,左手手臂、半个后背都是焦红可怖的伤痕,隐隐还在往外渗血。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感染,他现在发起了高烧,烧得意识模糊、声音嘶哑,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被冷风吹一吹,他就要死在这样的天气里。

  云婆婆道:“小少爷的家在玉川,那里有小少爷的外祖父,他一定会很喜欢小少爷的。”

  外祖父……

  宿淮双迷迷糊糊地点头,就着蜷缩的姿势,将脸埋进棉被里。江泫能感觉到,他很想哭,却拼命忍住了。

  从来的路上到现在,他有很多次想哭,却都忍住了。

  他命大,在病情危重之前,云婆婆就已经到了镇上。雨天路滑,老人穿着薄薄的衣服,一家一家地叩医馆的门询问。她带的钱不多,医馆不肯诊治,兜兜转转大半天,才终于找到一家愿意开门救治的,付了身上大半的银钱,让大夫为他处理了身上的烧伤、又抓了几服退烧的药。

  大夫有仁心,让他们住到宿淮双伤愈以后才走。只是虽然伤口愈合,身上却留下了大片难看的伤疤,即使是夏天,宿淮双也不敢着短衣,总是下意识地将手臂遮起来。

  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他们一路颠沛漂泊,云娘带着他一路乞讨做工,为他换来每日的吃食。

  吃食总是不够的,因此他从小就细骨伶仃。婆婆疼爱他,乞来的吃食总是给他大半,宿淮双手中握着又薄又硬的饼,又掰下来一半递给了老仆。

  从阜南到玉城,距离不短,两地交恶、车马不通,若想到玉川一带,只能自行前往。他们已经走了很久,沿途的风霜苦劳将老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气吸食殆尽,寒霜烈日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即使眼瞳浑浊不清,她咧开嘴、眯着眼笑时,仍然慈爱如初。

  “婆婆不饿,婆婆不饿。”她颤颤巍巍地哄道,“小少爷在长身体,要多吃一些,长高些,以后才拿得动剑,成得了仙……”

  宿淮双茫然道:“拿剑……?成仙……?婆婆,仙是什么?”

  云婆婆笑着道:“我也说不清楚。等小少爷成了仙,就知道了。”

  宿淮双摇了摇头,将饼塞进她手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地靠着她。

  “我不想成仙。婆婆,我们不走了好不好?”他低声嘟囔道,“外祖不来找我,一定是不喜欢我……”

  其实不止是外祖。小小的孩子,已然明白了死的涵义,云婆婆越来越瘦、身躯越来越佝偻,耳朵越来越不好使,每天都在咳嗽。她像是一只火焰微弱的残烛,再烧一烧,就要死去了。

  宿淮双不想她死。除了已经死去的父母,云婆婆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如果回家会让云婆婆劳累,他宁愿和她一直在外面生活。

  “外祖不来找小少爷,是因为不知道小少爷的存在呀。”老仆笑眯眯地道,“等小少爷回家了,他一定喜欢得紧。到时候,小少爷就会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房子,有数不尽的仆人伺候,不会像现在一样,跟婆婆在外头挨饿。”

  她低头注视着宿淮双时,鬓角花白的头发常常垂下来一缕。人的眼瞳越老越浑浊,到后面宿淮双在她眼中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视线是有温度的,她注视着宿淮双的时候,像是在注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自己唯一的寄托。

  宿淮双道:“那我也不回去。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想跟婆婆在一起。”

  老仆无可奈何地耷拉下眉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臂将宿淮双揽进怀里,宿淮双的脸颊贴着她的胸口,能感受到因为过于细瘦而外凸的肋骨。

  “我们小少爷最懂事啦……”

  婆婆很执拗,第二天仍然带着他继续走了。这次他们的运气稍好了一些,有出城的农夫愿意顺带捎他们一程,宿淮双蜷缩在车上睡觉,从白天睡到黑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疼醒的。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车夫和马倒了一地。云婆婆躺在一边,似乎摔断了手,疼得不住□□。宿淮双惊惶失措地向她扑去,见老妪脸上总是挂着的笑容不见了。她抱着手臂,寒凉的月光照亮她脸上数道浑浊而悲哀的眼泪。

  从那之后,老仆的身体每况愈下。所幸他们已经离玉城不远了,老人用身上最后的钱托信使递了信,倒在城墙边咽了气。宿淮双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哭到嗓音都嘶哑了,就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像是一具被抽干灵魂的木偶。

  玉城的城门开了,马蹄铁踏上地面的声音铿然作响,一下一下像是命运的丧钟。

  一辆华贵的马车驶出城,一队锦衣侍卫随行其后。像是得了车中贵人的命令,高大的侍卫长鞠躬领命,带人靠近了宿淮双,在几寸之外掀开衣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少爷,久等。”他声色低沉,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请随我等回府。”

  宿淮双转过脸来。

  在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侍卫脸上先前带着的几分谨慎褪去,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第三枚。

  这次江泫能自主行动,他站在一间残破的小院子里,宿淮双满身是伤地靠在墙角,对面的檐下站着一位面容轻灵的粉衣少女,另一位少年靠着廊柱,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

  少女名叫风愔,若按血缘关系,她是宿淮双的堂妹。然而她丝毫没有堂妹样子,气急败坏地站在走廊上,对着宿淮双斥道:“谁让你去爷爷那儿告状的?!”

  宿淮双垂着头,没有说话。

  然而江泫能感受到他胸中烧起来的、能将人啃噬殆尽的戾气与愤怒,这愤怒如此鲜明,感知到它时,江泫竟然有些愣神,一时分不清这怒火究竟源自于他自身,还是源自于墙下的宿淮双。

  差得远了。只因为血脉,他在风氏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实在古板,实在迂腐,实在可笑之极。江泫吸进一口气,感觉暴怒在心中闪过,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叱问没有得到回答,似乎将风愔惹怒了。她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抬手就要凝聚灵力对宿淮双出手泄愤,却被一旁一副漠不关心模样的风定开口叫停。

  “行了,愔愔。”他淡淡道,“家主不是没罚你么?他要是今日死在这里,徒增些麻烦。”

  风愔睁大眼睛道:“有什么麻烦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人,是家奴!贱命一条,就算我让人把他打死,又能怎么样?”

  风定神色漠然地扫了一眼宿淮双,道:“他好歹是你堂兄。”

  风愔脸色一变,眼中闪现泪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跺了跺脚,几步跑到风定面前,劈手将他手中的书卷夺走,道:“他才不是我堂兄!爷爷也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贱人娘和贱人家奴私奔,爹爹才会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她含着泪道:“老老实实嫁个人会死吗?非要和人跑出去,给家里蒙羞。蒙羞就算了,还要送回来一个——”

  风定皱了皱眉,道:“注意仪态,愔愔。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风愔被他斥了一句,呆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却不敢说话了。她使了力气将风定方才在读的书摔在地上,从廊下跑走了。她走了没多久,风定也追着她跑走的方向离开,宿淮双撑着墙面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房间走。

  江泫跟在他身后,抿唇伸手过去,却仍然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少年沉默地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木门。

  他碰不到宿淮双,木门也碰不到他。江泫不用开门,就这样直直地迈了过去。

  宿淮双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神色冷淡,似乎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他浑身都是伤,嘴角乌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有不少血痕,然而江泫去晚了,只看见风愔娇横跋扈的做派,不曾看到这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府中不受宠的、连名头都没有的少爷,自然不会有什么能治伤的药物,多半都是自己熬好。

  然而能熬得过几次?

  江泫屈膝在他面前蹲下,抬手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伤痕。这是记忆,宿淮双是不会有感觉的,也不会记得江泫曾经来过。然而在江泫指尖触碰少年手背的时候,竟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神色莫测地抬起头来,望向江泫所在的方向。

  “……”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

  宿淮双现在的神色,是江泫一次都不曾见到过的。阴狠、隐怒、戾气满盈,若此时给他一把刀,再将风氏满门吊在他面前,他能将这些人剐得一丝血肉都不剩。

  ……是恨。

  他心中有恨。

  恨杀害他父母的人、恨凉薄的外祖、恨欺凌他的族中子弟、恨漠然惨淡的命运。这份恨意像是一把火,时刻不停地在他心中燃烧,直将他的清骨与理智焚尽、要将他变成只知仇恨的亡命之徒。

  江泫见过这样的火,在江明衍眼中。

  而江明衍最终做到了,他成功将负他的江氏搅得天翻地覆、破碎不堪,无论是谁也无法让这仇恨之火止息片刻。现在他再一次看见了这样的火,在宿淮双眼中。

  这是平日里从不曾展现过的、被包裹在沉默乖巧的壳子之下的,将他对于这个徒弟的认知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疑心自己将要走上前世的老路;然而他忘了将手移开。

  宿淮双茫然地盯着江泫在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谁在哪里。然而他终究看不见,又抿唇低头,露出江泫熟悉的沉默神色,试探性地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江泫的手。

  江泫一愣,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的犹疑与杂乱情绪被他迅速清理掉,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心魔搅乱。

  江明衍是江明衍,宿淮双是宿淮双。他们从最开始就是不同的。被回忆绞缠影响自我,最是不可理喻,应当向宿淮双道歉。此时听不见,便出去再说。

  只是,他想起宿淮双伸手来探自己,一时心情复杂。记忆在某一瞬有了意识,察觉到了自己存在,可这似乎只是最不可能的偶然,宿淮双没能找到奇怪感觉的来源,便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眼睛,不再试探。

  入夜时分,有人敲了敲窗户。

  是一名妇人,隔着窗户递进来几瓶丹药,哽咽着道:“小少爷,快用吧。这是家主托我送过来的,听说能治伤……”

  宿淮双伸手将瓶子接过来,声音沙哑地问道:“是你对祖父说的吗?”

  窗外的妇人讷讷道:“……是我。”

  宿淮双道:“不必说了。祖父不喜欢我。”

  “奴婢从小看着圣女长大,圣女还在的时候,家主有多疼她,大家都有目共睹。”她用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小少爷是圣女的亲生骨肉,与她长得像,家主只是见到您就触景生情,并不是不喜欢。”

  “您看,他还托我来给您送药……”

  宿淮双垂下了眼帘,将手中的瓷瓶翻面。在昏黄的月光之中,江泫看见了上面写的“回元丹”三个字。

  ……这种丹药,是用来给修仙之人回复灵力的,不能治凡人的外伤。

  家仆不识这些灵丹,想必是她从族中哪位子弟那儿偷来的,谎称作家主的名义,过来送给他。宿淮双显然也明白这些,用伤痕少些的那只手将瓷瓶递回去,道:“告诉祖父,不用费心了。”

  窗外的妇人急道:“小少爷,您——”

  宿淮双打断她道:“我的长相随父亲,我知道。祖父一看见我便会想起他,自然觉得晦气。杜姨,以后不要再向他提我了。”

  那只满是老茧、皮肤粗粝得不似女子的手又将药瓶推了回来。“小少爷将这个留着吧。明日奴婢再去求一些……”她哽咽道,“小少爷是圣女的孩子,是风氏里最好的孩子。那几个……那几个……一定会遭报应的……”

  宿淮双坐在房间里头,歪着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月光顺着窗沿慢进来,照亮了窗前的一小片景色,在地面拉出分明的界限。

  界限外是光,界限里是深渊。宿淮双坐在深渊里头,连袖摆都不曾沾染分毫月光。但他歪着头,额角轻轻地抵着墙,面朝月光,黑沉沉的瞳中便亮了几分;江泫于是转身去月光下,和他肩靠肩地坐在了一起。

  他比这时候的宿淮双高不少,坐得矮些,便好似宿淮双靠在他的肩膀上凝思休息。

  他们靠在一块,宿淮双慢慢闭上了眼睛。眨眼间时间滑过三日,前院中传来喧闹之声。

  宿淮双腿上有伤,近日恶化,下不了床。纵使前庭声讨如雷、摧山排海,他也去不了,只能靠着墙,在春日婉转的莺啼之中听见零星几句:

  “……无可赦……”

  “盗灵丹……包天!”

  “……在可耻……处死……拖……府外……”

  他慢慢睁大眼睛,眼中光芒就此黯淡了。

  第四枚。

  江泫不再看了。他从元神碎片中漫漫如广海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再一次回到了那方宁静的小院里头。

  云娘正拉着宿淮双的手,笑眯眯地询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好的,宿淮双则悄悄抱怨,风杳总是记错他的生辰。

  风杳道:“我怎么会记错?等你爹爹回来了,我问问你爹爹。”

  宿淮双道:“就算问了阿爹,阿娘明年也记不住。我……”

  他说到一半,却不说了。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院中站着一位陌生人。

  仿佛没见过,仿佛又无比熟悉。上一次见他,好像是很久以前了。但他自己都没有活多久,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那人生得极俊,一身仙人雅气,站在薄薄如絮的白雪中,更显清贵洒然、此世无双。然而眉眼低垂,不知为何,显得哀伤。宿淮双总觉得,他天生就该这样站在雪里的,可不知姓名、不知如何称呼,纵使有亲近之意,也怯怯地不敢上前。

  直到那人俯身,对他伸出手。

  江泫道:“淮双,到师尊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