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37章 心照桃源11

  如同被从溺人的深水中拽出来一般, 那人猛地睁开眼睛,脸上带着止不住的惊惧与惶恐。魇魔制造的幻境,挑出来的净是些人不愿回忆起来的、或许是格外恐惧之物。此人魇在梦中已久, 骤然被江泫唤醒,身体紧绷、双眼死死瞪着上方黑漆漆的夜空, 仿佛还有些回不过神。

  直到瞥见一旁的江泫, 他才一个激灵坐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抱拳礼道:“多谢道友相救。在下奚彦,可否得知道友姓名?”

  “江泫, 一介散修。”

  他仔细瞅了瞅江泫一身行头, 心下将信将疑, 然而江泫将他唤醒是事实, 名字不过一个代称,散修行走在外必然警惕,无需过多挂怀。

  他受魇魔的影响颇深,此时有些头晕眼花站不起来, 看见周围一圈躺得横七竖八的族人,更是感觉头疼,挪到一棵树下揉了揉额头,方才感觉好些。

  江泫做完自我介绍之后, 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 等待他平复下来。察觉他状态好一些了,他做出探听之态,询问道:“道友深夜在此处, 可不像逛完灯会打道回府的。”

  提起这一茬,奚彦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 道:“道友误会了。我等从幽州一路来此,并不是为了逛灯会。”

  江泫也往旁边一坐,彬彬有礼道:“愿闻其详。”

  不知道为何,一看见对方坐到自己身边,奚彦就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长得浓眉大眼,是奚氏之中少有的正气凛然的长相,神情也是无比自然,有什么露什么,心中藏不住事,当下面露羞赧之色,将头往旁边一偏,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咳完这一声以后,他当即正色,开始为江泫讲述缘由。

  “让我等一路追杀到此的,正是渊谷妖修。”

  听见开头几个字,江泫便了然了。

  渊谷,位于夔听与修士交战的古战场赤后,是近百年以来新兴起的一股势力。虽无道祖,但谷中入教者无数,凭借几次大行动一举成名,跃居玄门前列,甚至跻身玄门二首间,生生将其变成了“玄门三首”。

  然而其门人行事奸邪,多为正道不齿,却因其终究没犯过大错,玄门中人想要讨伐,也一直寻不到良机。

  九门之中,唯一和渊谷在正面表现出敌对关系的,只有幽州奚氏一家。原因是渊谷在某次猎杀妖兽时放阵,“错手”围杀了一同前往夺杀妖兽的数名奚氏弟子。这一干弟子中,除了门生与分家,还有一位本家的弟子,是当时奚氏家主的亲儿子。

  痛失爱子,奚氏家主勃然大怒,称渊谷上下皆为灭绝人性的妖修,公然放出言论,奚氏族人若见渊谷妖修,格杀勿论。两个势力之中,一个擅咒杀,一个擅邪术,两虎相斗,在仙门之中算是一场经久不息的大戏。

  江泫道:“看情况,你们似乎并未得手。”

  此言一出,奚彦的面上忽现愤然之情。他用恶狠狠地神色盯着那渊谷中人逃遁的地方,咬牙切齿道:“原本是要得手的。那妖修修为不精,但善于隐匿,才一路从我们的追杀下逃窜至今。今夜我们抓到了他的尾巴,差一点就能杀了他——”

  他忽然顿住了,瞳中似乎燃起两把火,又怒火中烧地紧了紧拳头,好一会儿才将冲天的怒气平复下来,黑着脸道:“有人救了他。看他的称呼,似乎是渊谷的少谷主。”

  奚彦猛地抬起头看江泫,道:“实在荒谬!渊谷向来嗜杀成性,内部一团散沙,何时听说过有什么少谷主?!”

  渊谷教众除谷主之外,一律平等。教众都是一群随性而为的疯子,教内没有任他们争权夺利、肆意发挥的规则,他们便将视线挪到了世外。在今夜之前,江泫确实不曾听过,渊谷内还有一位少谷主。

  他问道:“可曾看见那位少谷主的相貌?”

  奚彦道:“不曾。他坐在马车里,只听见他骂属下‘废物’。”

  江泫心道:看来是个脾气爆的。又问道:“是他投下了魇魔?”

  奚彦面色十分难看,道:“就是他。丝毫不顾及这边还有镇子,如此做法会不会危及镇民的性命……果然妖修就是妖修!真是该杀!”

  江泫若有所思。

  催化魇魔需要时间,见效如此之快,恐怕是很早以前就催好,随意带在身边,要用的时候充作消耗品的。渊谷这样的小手段不少,对于玄门修士来说虽不致命,中招了也要恶心好些时日。

  此行得知的消息有用,江泫将这位少谷主稍微记了记。他来晚了,想必那位少谷主早已带着教众离开此地。若他动真格要追定然追得上,但他和弟子约好了卯时之前回去,不能失约。

  思绪之间,旁边传来一声十分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都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一个两个神情恍惚、又头疼欲裂,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开口不是痛呼便是骂声,其中一句声若洪钟,一下将在场所有奚氏人镇得鸦雀无声:

  “赵金思,你这个畜生!”

  一旁的人原本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你吃饱了找揍吗?!干什么骂我?”

  大骂出口的门生被当头一喝,眼神立刻清明了,发现自己不在梦魇中、并且自己点名大骂的赵金思正在面前怒视自己时,顿时呆若木鸡。

  奚彦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对江泫解释道:“他们……有些私人恩怨。”

  江泫面色无异,起身道:“无妨。既然魇魔已被解决掉,我也该离开了。”

  奚彦忙道:“道友留步!魇魔怎么会突然被解决?可是道友的朋友出手相助了?请道友留下信物,在下日后好回报恩情……”

  只是那道烟青色的身影已隐入夜色的深林之中,片刻过后便不见了。

  *

  宿淮双冷眼盯着面前逐渐化为黑烟的魇魔,面无表情地将太上落鞘。

  对方的尖啸与惨叫声仍然萦绕耳边,声音太过尖利,让他隐隐有些耳鸣,还有点头疼。

  这只魇魔已经吸收了相当多人类的梦,在与他战斗的过程中身躯还在不断膨胀。宿淮双用了净灵诀,将其附在剑上,对方的身躯每长起来一块,他就削去一块。一块又一块,被他削下来以后化作黑烟消散,伤口被净灵诀灼伤,对于魇魔来说,这痛苦就像人被烤的发红的刀刃凌迟。

  更崩溃的是,它身躯的膨胀是它完全无法控制的。幻境已经落成,只要人还在做梦,它就只能被迫吞吃,吞吃下来的梦化作力量为它治愈身体,又被面前这个疯子面不改色地削下来。

  最后它死于自戕,不堪痛苦,自绝了声息。

  听到剑柄与剑鞘相碰的清响,宿淮双这才意识到,方才剑上好像还沾着妖物的污血。虽然很多时候太上出鞘取了敌命回来以后剑锋都是雪亮的,但不代表它不会沾血。它也很少这样频繁地切割妖物身体,落鞘之后,剑身仍在止不住地嗡鸣。

  宿淮双安抚性地按上剑柄,感到手底下的震颤之感慢慢弱下去以后,才收回了手。

  杀完了,该回去找师尊了。

  他想。

  只是才迈开双腿,宿淮双就踉跄一步,迅速用太上撑地,才稳住了身体的平衡。他茫然地思索片刻,才察觉到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净灵诀,还是附在剑上,他的灵力与体力已经透支得差不多了。

  于是宿淮双找了块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之前递给车夫的那只,江泫让他自己留着用,没想到用处来得这么快。

  他靠着院子的矮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人苏醒的动静。从魇魔的幻境中醒来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头疼欲裂,屋中的小孩儿甫一醒过来,就开始哇哇大哭。随后便是双亲关切的低声安慰,蒙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中,反而更加真切。

  宿淮双面色淡淡地听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拔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丹药,喂进嘴里,随后开始从近乎干涸的灵台之中周转灵力,让丹药起效更快些。

  月亮探出轻薄的云层,银沙一样清冷的月光铺天盖地洒了下来。宿淮双坐在矮墙的阴影下,如练的月光漫上他的衣摆,映亮了他半张白皙漠然的面容。平日里乖巧腼腆的面具掀开,是一张冷血果断的皮相,沉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森寒的戾气,冷月一衬,怵人更胜太上的剑锋三分。

  他阖上双目,在这略显吵闹的哭声与安抚声中安坐了一刻,才重新提了剑站起来。

  看时间还不到卯时,按照约定,他需要回去等一等江泫的。若卯时江泫还未回来,他再去寻他。

  宿淮双脚程很快,路上猜测江泫那边会不会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在客栈中等自己。然而,他踏上客栈二楼,看见江泫的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被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仍然原封不动地睡在案上,江泫还没有回来。

  江泫没回来,宿淮双也不打算睡觉。

  他从江泫的房间退出来,随意地往地上一座,背靠上两个相邻房间之间的那一小段墙,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绢布,又将太上抽出来,开始擦拭它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虽然丹药为他补充了体力,可过度使用灵力的疲劳感是无法借助外力消退的。宿淮双擦了一会儿剑,困意渐渐漫了上来。

  江泫踩着凌晨微寒的夜色上了楼,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自己的弟子席地而坐,靠着墙睡着了,手中握着沾着血的白绢与太上,头微微歪向一边、双目紧闭,眉尖也紧紧锁着。

  似是擦剑到一半睡着了。

  这副样子要是被末阳瞧见了,必然会痛斥他“礼仪不端”、“区区一只魇魔竟会耗去你如此多的力气”,可江泫瞧见了,只觉心中微微一动,放轻了脚步向前,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

  换做平常,这点动静足以惊醒他了。可不知弟子今日是不是太累,直到江泫伸手抽出他手中握着的长剑落鞘,也仍然歪着头沉睡,眉眼中带着一点倦色。

  江泫很少有能这么直接观察宿淮双的机会。少年永远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无论自己吩咐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即使这双眼瞳现在阖上,江泫也能想象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能想象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

  专注、尊崇、绝无二心。

  年长者的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垂下眼帘,手臂环过少年的后颈与膝弯,手臂使力,轻飘飘地便将人抄了起来。太上稳稳地悬在江泫背后,跟着他一块进了宿淮双的房间。

  少年抱起来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硌人了,虽然有点硬,但好歹是正常人的体格。从门口到床榻这短短一段路,宿淮双的侧脸一直乖顺地贴着江泫的胸膛,额角垂下几缕碎发,将面容衬得清俊又脆弱,眉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果然让他晚点辟谷是对的。江泫满意地想。

  他俯身将人放上床榻,又亲自动手将宿淮双沾了魇魔黑血的外衫脱下来,直脱到他剩下一套雪白的中衣才停手,抖开薄被,将沉睡的宿淮双严严实实地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泫打算回房间。

  但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坐在弟子房间的书案旁,随意翻阅客栈配有的民间话本。不愧是民间话本,尺度和想象力远超江泫的想象,令阅者啧啧称奇——

  不过江泫不会这么干,他倚在窗边,染着一只蜡烛,神色专注得像是再研读什么经文。

  读完几本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带坏小孩子,不能给宿淮双看。他起身,将剩下几本一并抓在手中,一个不剩全都扬了。

  宿淮双睡得很安稳,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楼下的伙计已经起来了,因为怕吵到楼上的住客,个个行动都轻手轻脚,打扫大堂的拿拖把、准备饭食的去后厨,后院中很快围了一圈女工男厨,拿着几只木盆与桶,聚在一起洗菜择菜。

  烟囱上已经升起了炊烟,凡尘的烟火气总是这样寻常又使人动容。凡俗之心复杂,修士若想澄净道心,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断绝凡心,避世苦修,上清宗从来便奉行此道。不过这都是数千年前的传统了,现在玄门之中世家林立,真要算来,乌烟瘴气的腌臜事不比凡尘中少。

  这个想法一浮现上来,江泫便愣了一愣,在心中莫名道:数千年前的事与传统,他怎么会记得?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一个新的念头猝然闪现。

  江泫忽然很想试试做饭。他不厌凡尘,但这件事想想也就够了。辟谷多年,他早已不用饮食,厨艺怕是已经退步到三岁小儿都要笑话的程度了。净玄峰上有厨房,岑玉危和孟林偶尔会给宿淮双开小灶,只是他一次也没去过。

  实在惭愧。

  等到日上三竿,宿淮双终于醒来了。他先是被白天强烈的日光刺得皱了皱眉头,抬起一只手遮住光照来的方向,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哪知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他床边的江泫。这画面冲击力有些大,宿淮双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出,掀被子的动作都停住了,顿了一顿,还是僵硬地躺了回去,怕打扰江泫思考事情。

  然而江泫很快察觉到他醒了,从思绪中抽离,温声道:“醒了?饿不饿?”

  宿淮双道:“我不……”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少年的耳垂染上淡淡的粉色。

  江泫的眼角微微一弯,从床榻边起身让路。

  “起来洗漱吧。”他道,“桌上有早膳。”

  待宿淮双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才发现江泫给他带的早膳数量种类实在是多,仿佛趁着他睡着了自己出去将镇上的食肆都逛了个遍一样——

  少年抽出筷子,开始吃饭。期间江泫一直坐在他对面,虽然并未给他过多注视,不知为何空气中却漂浮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或许不只是奇怪那么简单……但宿淮双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词语来形容了。

  奇怪……今天的师尊好奇怪。

  他一边在心中谨慎地思考缘由,一边一口不落地吃饭。然而江泫的奇怪态度实在让人压力山大,宿淮双硬着头皮端起碗,喝了一口碗中白生生的小米粥,刚一入口,他就察觉出不对来。

  江泫原本淡淡的目光一瞬便转到了宿淮双身上,少年神色僵硬地嚼了一口——半生不熟。食肆必然熬不出这样的粥,再加上江泫奇怪的态度,一个可能性浮上心头。

  宿淮双默默低头,端着碗又喝了一大口,用相当严肃的态度,将那碗半生不熟的米粥喝得干干净净。刚放下碗,就听江泫问道:“如何?”

  宿淮双睁眼说瞎话:“滋味甚好。师尊,哪家店买的。”

  江泫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宿淮双心情十分复杂,暗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起来,错过了江泫下厨做饭的绝景——

  伏宵君,下厨,做饭。

  这几个词拆开来看每一个都十分寻常,但若以这样的组合拼接在一起,能惊掉天下人的下巴。他不过除了一只邪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便能得到江泫这样的照顾,从小到大,除了已逝的父母、独自一人将他送回风氏的老仆,再没有哪个长辈对他这样好了。

  少年垂下眼睫,回想起昨夜坐在墙边所听到的、墙后人的低语。他也是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只是它破碎得太快,回过神来时就只剩下了火势冲天的村庄、村民遍地的尸体、以及手臂上疼得让他几乎昏厥的烧伤。

  记忆越美好,仇恨的火就烧得愈烈。这些火焰一刻不停地烧灼宿淮双的灵魂,促使他变得更强、提醒他去追查当年屠村杀害他父母之人究竟是谁,入风氏磋磨三年,这火烧得几乎快要变质了。

  然而在净玄峰、在师尊和师兄们身边时,他总能感觉好一些。这些是少年心中最后的净土,有妄图染指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一天会被他清理掉。

  头上突然落下来一只手。

  宿淮双身体一僵,立刻将杂乱的思绪摈退,乖乖地坐好,任江泫拍了拍他的头。

  江泫道:“吃好了?”

  宿淮双点点头。

  江泫又道:“休息得如何?若仍感困乏,可再在此地休整一日,今晚似乎还有灯会。”

  宿淮双心道:师尊果然出去过。不然怎么会知道今晚还有灯会?

  但他摇头拒绝了。

  “已经休息好了。”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再启程去幽州?救人要紧。”

  江泫道:“午后便走。”

  于是,午时刚一过,江泫就带着宿淮双慢悠悠地出了镇子。

  这里已经是中州的边境,邻近幽州了。短途挣得不多,很少也车夫愿意接活,江泫也没有租代步工具的意思,而是示意宿淮双将太上取出来。

  宿淮双神色茫然片刻,意识到江泫是想让他御剑至幽州。少年刚抬手掐诀打算施御剑术,就见江泫露出不赞许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遥遥指向他身后。

  他轻飘飘地道:“横竖入幽州时都需斩杀妖兽,不如从这里开始。从此地到幽州,沿途路上遇见的妖兽,都由你来清理干净,如何?”

  宿淮双道:“弟子领命。”

  见他接受得这么快,江泫心中微微诧异。他布置下来的这个“课题”对于宿淮双来说绝不算简单,甚至颇有难度。

  每州边境盘踞的妖兽实力不等、鱼龙混杂,且数目十分模糊,也许什么地方就藏着一窝,也许走了一里什么都碰不上。虽然宿淮双现阶段无法对付的妖兽都已经被江泫用灵识斥退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件事,还答应得这么果断,让江泫心中诡异地升起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感。

  他抬眼眺望漫漫原野片刻,道:“走吧。”

  *

  直到第三日的凌晨时分,他们才成功进入了幽州边境一座名为“业”的城池。

  业城虽地处边陲,但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城中繁华异常。街道由石砖铺就,沿街尽是摊贩商家,白天人头攒动,偶尔有富贵之家的马车从道中过,纱帘中透出哪位小姐的倩影,都能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街市中偶尔会筑有三四层的客栈,与周边矮市遥遥相望,飞檐角上挂着红绸与金铃,日光一照,便铺洒下澄澄的倒影。虽地处偏远,也已经有了幽州的地域特色,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汇成密密麻麻的水网,除陆行道之外,便是轻舟摇曳的水行道。

  江泫和宿淮双入业城,走的是水道。载具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从辽阔的大江飘入业城,只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他们不打算在城中住宿,而是准备一会儿直接前往姑胥,探查方子澄与陨铁的下落。

  一路斩杀妖兽,宿淮双的衣摆上沾了不少血,刚准备去坐船的时候,将年迈的老船夫下了一跳。但好歹还是让他上了船,江泫在船舱里为他掐了个净尘术,沾着血污的衣物顿时焕然一新,只是衣物上的血迹除得掉,周身的血气难除。

  宿淮双想找个地方沐浴、再换身衣服,江泫也就随他去了,让船夫改道去业城。现在方才下船不久,宿淮双似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不好意思让江泫再陪他找店,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自己一个人能行,下了船就背着剑走了,留下江泫一个人站在码头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孤寡老人一般的悲意。

  不过码头也不宜久站,江泫准备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他在这里不过站了一会儿,周围数道似有若无的目光便时不时扫了过来,并且随着时间过去,眼神越发直白,还伴随着数道小小的议论声。

  议论他的大多是女子,江泫听觉敏锐,偶尔能听见里头夹杂着几道羞答答的男声:“你看,他可真俊!”

  “长得这么俊,一看就是中州来的。外地人好骗,你要不要把他骗到你家去?”

  江泫听了几句,顿感不妙,飞速跑了。

  他其实不太擅长应付热情的人,更不擅长应付看上他的。前世还在江氏时,就因为分家长辈不断给他介绍名门的姻亲而苦恼不已,族中也有不少子弟时常向他投以仰慕或爱慕的目光——实在头疼得紧。

  他离开人流涌动的码头,寻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包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清净,四周悬着竹帘,帘外摆着几丛绿植,窗边是一卷青席、一张矮桌,头顶挂了个鸟笼,里头是一只白羽小莺,被养得呆头呆脑,见客人过来勉强鸣叫两声,便只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江泫。

  装潢不错,胜在安静。

  江泫撩开衣摆坐在,伸手开始摆弄放在面前的茶具,一边放出灵识,确认业城中宿淮双的位置。

  ……很好,和他隔着半个业城,这小子很会找位置。

  等他自己找过来好了,江泫想。

  收放灵识对他来说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能好整以暇地生火烹茶。放出去的时候没什么,但收回来的时候,江泫的耳朵里飘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是距离他不远的一家酒楼里,下属正诚惶诚恐地向谁汇报事情。

  “是属下办事不周,多谢少谷主救命之恩!……”

  “……并非如此!属下并未将阵法放到奚氏府内……”

  捕捉到“奚氏”这个关键词,江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灵识探了过去。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道:“我知道没在奚氏。之前我让你去回收东西,东西呢?”

  不知他属下听着如何毛骨悚然,这人的话甫一入耳,江泫就皱了皱眉头。但追根究底不是声音令人不忍卒听,而是此人说话的语气不讨人喜欢。

  气短而柔,咬字温和缱绻,语速不紧不慢,却掺着让人遍体生寒的阴毒。他说话时,能听出其中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与漠然,仿佛世人总是要低他三分的,不论同谁说话都像是居高临下的赏赐。

  只听了短短一句,江泫脑中便立刻勾勒出了对此人的初印象:身居高位的笑面虎。虽以虎形容,但内里更像是蛇,阴毒冷血、诡计多端,还要加上两条:嗜杀成性、漠视人命。

  因为汇报事项的下属才声音紧绷地支吾了一小会儿,江泫就听见了他凄厉的惨叫、与身体倒地的闷响。此外还有一道轻轻的声响,江泫猜测,应当是头颅滚到墙边的声音。

  酒楼雅间内霎时间一片死寂,静默如冰。

  无人敢出声,大抵他的下属都垂首跪在他面前,心中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惹怒面前这位主,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良久以后,这位少谷主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中用的废物。死了都这么恶心……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干净,尸体丢去喂狗。”

  “是,少谷主。”

  众人旋即起身,抬尸的抬尸、捡头的捡头,剩下的人则开始清理房间。

  江泫无意再听下去,心中基本确认了对方就是渊谷新出现的那位少谷主。面貌不详、姓名不详,唯独其阴狠暴戾的性格给江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准备将灵识撤回来,就听见对方笑盈盈地询问道:“那边的道友,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

  声音极低、贴得极近,擦着江泫的耳廓过去,仿佛说话的人就站在身后,两道冰冷扭曲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这让江泫产生了一种被蛇缠上的阴冷之感。他眉尖一皱,心中陡生不悦,抬手向后一攥,抓住了对方还未来得及撤回去的灵识。

  灵识与元神相连,此时他的灵识被江泫以毫不珍惜的姿态攥在手中,说不疼痛那是假的。果然,对方嚣张轻蔑的态度立刻散去不少,并且似乎颇为识趣,闭了嘴不再说话,江泫最后听见的就只有他的一声痛哼。

  对方的灵识在江泫手中毫无抵抗之力,像是一团能任人捏圆搓扁的泥。在江泫眼里,对方的灵魂也肮脏无比,和雨后地上的烂泥没什么两样。他没有玩泥的癖好,冷冷道:“那只魇魔是你丢的。”

  他一开口,手下原本无意识挣动的灵识似乎停滞了一瞬。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以后,竟然带上了让寻常人不寒而栗的兴奋与战栗,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带笑的语气回答道:“是我,是我。冒犯到您了吗?那我向您道歉,伏宵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真是让人高——”

  江泫神情冷漠地屈指一握,对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带着剧痛之下特有的颤抖,显得脆弱又疯癫。

  “伏宵君……好疼啊。”他痛苦地道,“请放开我吧,我可以用我的手脚来向您赔罪。如果您不喜欢,就用我的皮、我的血、我的骨头……”

  这人真是疯得没边儿了。然而疯癫之中带着一丝永不崩盘的理智,让他难对付的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贸然将灵识探过来是出于本性中难以改变的轻蔑,认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他。然而察觉到危险后,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猜出了江泫的身份,同样立刻明白过来江泫也知晓他的,于是句句不离“伏宵君”三字,明晃晃地表示江泫不能对他动手。

  渊谷虽然名声不好,但好歹和上清宗同列九门之一,在互相知晓身份的情况下,江泫确实不好直接动手杀他。

  不杀,却可以予以惩戒。江泫淡淡地瞥了一眼他的大概方向,将他的灵识扯断,又随意揉作一团扔了回去。这下对方的惨叫真的“近在耳边”了,就在江泫所在茶楼对面的酒楼里,他将灵识掷回去以后,对面的雅间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与属下的惊呼,霎时一片兵荒马乱。

  疯是够疯,只是不小心遇上了江泫。他本来有意过去看看这个传闻中少谷主的容貌,眼帘一垂、向楼下的街道一瞥,不想竟看见了宿淮双匆匆赶来的身影。

  少年换了一身新衣服,黑的。这下是真的沾了血也看不见了。眉心缀着一点红痕,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发尾似乎还带着些微潮湿的水气,沐浴过后因猎杀妖兽而有些浮躁的心境似乎安稳不少,背着剑在街上行走,面色肃然、薄唇紧抿,但因其相貌明俊仪表堂堂,一路上受到不少注目。

  他能顺着灵识隐隐察觉到江泫所在的方位,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然而没找到具体位置,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似乎打算一家一家地找。

  对面雅间的景色可不怎么好……莫要让腌臜东西脏了他的眼。

  江泫抬手一招,侧上方鸟笼的铁门自动弹开,憨头巴脑的白羽莺鸟扑腾着翅膀飞下来,停在仙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指爪向下一扣,牢牢地抓稳了。

  它豆大的眼珠里映着江泫清凌凌的影子,低头用喙理了理雪一般白净的翅羽,态度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信任。江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道:“去,带人。”

  莺鸟眨巴了一下眼睛,懂事地张开羽翼,从窗边掠了下去。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鸟鸣,宿淮双疑心有鸟坠落,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接,接到一只白白的团子,还被啄了啄手心。

  江泫倚在窗边看他,见少年茫然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视线梭巡一圈,定在了江泫身上。

  自己的弟子生的好看,江泫一贯是知道的。“面如冠玉”一词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再加之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很容易让人看上一眼就移不开目光。此时他顶着一张好脸呆头呆脑地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有浅金色的碎光越过飞扬的红绸落入瞳中,恍惚一看像是一片沉而柔和的湖泊,其中正泛起温柔的金色涟漪。

  江泫感到有些忍俊不禁,抬抬手又将鸟儿招回来送进笼中。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就被宿淮双推开了。少年跑得急,气息有些不稳,硬生生在门口站到心跳平缓下去,才抬脚进门,在江泫的示意下撩开衣袍,跪坐到青席的另一端。

  江泫道:“饿不饿?我让人送些茶点上来。”

  宿淮双道:“我不饿,师尊。”言罢抬眼仔细地观察了江泫的神色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您似乎心情很好?”

  江泫微微一愣。

  只是随手惩罚了一个冒犯他的杂碎,犯不上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宿淮双说他心情好,想必是从神情上看出了些端倪。

  许是被弟子的傻样逗乐了。江泫想。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更加轻松起来,唇角微微一弯,抬手为宿淮双斟了一盏茶。

  “休息片刻吧。”他道,“饮完这一盏茶,我们就启程去姑胥。”

  茶楼之外,不知何时围起了一层叫人难以察觉的屏障。对面酒楼内的动静被它悉数隔绝在外,一丝一毫都不曾传到宿淮双耳中,原本宿淮双也不认识渊谷中人,此时对面如何叫来马车、如何一众乌泱泱地离去,都不必叫他知道,免得扰他清净。

  等到宿淮双放下茶盏,便是启程的时候。他们一道出了茶楼,江泫问道:“想继续坐船还是走陆路?方才看你上船时的神色,似乎很少坐船。”

  宿淮双似乎是想坐船的,但一提及船,他就露出一点难以启齿的神色。

  江泫奇怪道:“怎么了?”

  宿淮双抿了抿唇,如实相告:“方才过来的时候,我途径码头,看见咱们的船上已经坐了人了。”

  江泫道:“怎会如此。那船我已经包下了。”

  宿淮双道:“正是。船上是两个大汉,向船夫打听了您的行踪,说要到船里等您回去。”他顿了顿,用平和的语气道:“我把他们赶走了。”

  江泫依照宿淮双的描述,回忆起了那两位大汉的容貌,心中略微恶寒。但他刚想回头夸夸弟子,就见对方攥着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头却偏向别处不敢看江泫的眼睛,显然是有些心虚。

  江泫道:“又怎么了?”

  宿淮双道:“……我把船夫也吓跑了。”

  江泫:“……”

  你到底是怎么“赶”人的?

  他瞪着宿淮双看了一会儿,认命地又去找了一条船。几人随着江流一路顺行,向着姑胥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