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句“好巧”之后,一时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陆野的目光大方地落在许清荎身上,后者低头觑了一眼合体的衣裤,错过视线。

  “我先走了,”陆野再次开口,却是面对苏遥说话,他气度豁达,态度诚恳,“今天过得很愉快,谢谢,我们有空再约。”

  随后,他客气且疏离地朝许清荎点了点头,转身朝停车场的人行出口走去。

  “我送您。”苏遥跟了半步。

  “不用,很晚了,你们早点休息。”陆野绅士地拒绝,大步离开。刚才回来的时候,他坐苏遥的车,司机一直跟在后边。

  苏遥迷惑地蹙了蹙眉心,转头看到许清荎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心底的问号更大了。

  “哥,你怎么才回来?”苏遥走过去,很自然地替许清荎拿过背包,知道他肩膀有旧伤。

  “跟陈果吃饭,晚了点儿。”许清荎收敛心神,“你不也才回来。”

  “是啊,本来打算就去道个谢的,结果等了好几个小时,陆总才开完会。”苏遥拽着许清荎往对方家里走,“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

  “今天包这么沉,再抻着你,我回去也是玩手机,没什么事儿。”

  许清荎被他推着走,没再推脱。

  他从包里翻出钥匙,打开房门,苏遥驾轻就熟地摸了墙上的开关,把大厅灯光点亮。他在门口换好鞋,丝毫不见外地溜达进去,将背包放进书房,又走出来,顺手将客厅散落的衣服和行李收拾了。

  “你把沙发上的衣服归置一下,有坐的地方就行,其他的不用管。”许清荎先回房间换衣服,朝他交代了一声。等他穿着家居服出来,苏遥已经把客厅收拾干净,自己取了冰箱里的苏打水,窝在沙发里边摆弄手机边喝。

  “哥,你之前认识陆总?”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啊,”许清荎卡了一下壳,“算是同学。”他原本想说不认识的,又觉得过于刻意。以后要是偶然被拆穿,平白惹人误解。

  “什么叫算是啊?”

  许清荎在心里叹了口气,“同校过,不是一个年级,不熟。”

  “哦,那算了,我还以为能打听到内幕消息呢,”苏遥大大咧咧地转过手机给许清荎看,“小美说的这些都太夸张了,不像是真的。”

  许清荎象征性地扫了一眼,“什么夸张?”

  苏遥就着手机读取,“她说他们小陆总平时彬彬有礼平易近人,这才几天时间,几乎虏获了半个大楼女同胞的芳心,据说每天前台收到的匿名巧克力要用最大号的纸箱装。还有,”苏遥边读边笑,“小美说她有独家消息,上周小陆总出席的酒会上,好几个名媛、当红女星明送秋波,他们boss洁身自好,都没给回应。”他转述的同时,手机还在一个劲的新消息提醒,“对了,小美说咱们拍摄的新品牌是小陆总亲自签回来的,夸他们老板审美一流。”

  许清荎一直有点神思游离,直到审美这一句,他下意识莞尔地勾了勾唇角,“是有点夸张。”随后又有些怅然若失,八年的时间太长了,足够改变许多。

  苏遥放下手机,盘腿而坐,姿态随意又放松。他乌黑晶亮的眸子眨了眨,怡然道:“倒也不算太离谱,我也觉得小陆总人不错,今天听说我等了那么长时间,他主动提出请我吃饭补偿,的确没什么架子。”

  “嗯。”许清荎轻轻应了一声。

  “他谈吐还挺接地气,比那些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强多了。”苏遥继续,“也没开口闭口夹着英文,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海归似的。”

  许清荎给自己拿了瓶矿泉水,坐回单人沙发位上,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听。

  苏遥突然凑近过来,神秘兮兮道,“哥,我觉得吧,这个小陆总有可能是同类。”

  许清荎心尖一跳,“你怎么知道?”

  苏遥两只手放到脑袋上,食指勾了勾,“我有基佬雷达。”

  许清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苏遥自顾自接着道,“而且吧,我觉得他说不定对我有点意思。不然其实不用吃饭的,吃完饭他坚持要跟我一台车回来,还让司机在后边跟着。我们到地下停车场有一阵子了,他一直在跟我聊天,也没催着要走。”

  许清荎无言以对。

  苏遥把自己说乐了,笑了好半天,“我就随便跟你说说,单身时间长了容易得妄想症,反正你不会笑话我。”

  许清荎被青年没心没肺的笑容感染,同时一股凉彻心扉的自惭形秽不受控制地蔓延,铺天盖地将他吞没。

  美好的人值得同等的美好相伴,而不是被泥淖纠缠手脚。

  “或许,不是妄想。”许清荎声线突兀地有些嘶哑,他用力按着喉口痉挛般的颤动,艰涩道。

  陆野坐上车,示意司机回公寓。他回国之后,最开始按陆骁的要求规规矩矩地在老宅别墅住了大半个月。他理解是养母交代下来的一片好意,生怕他没有归属感。不过,实际上他哥是典型的空中飞人,一个月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总共没见过几回面的嫂子去了美国深造,偌大一栋宅子,百八十个工人帮佣围着他一个人转,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坚持了二十天,趁他哥叫他去办公室交代工作的档口,他以老宅离JK总部交通不便为由,提出想独居。其实,同在二环之内,能有多不便。不过他哥理解他的小心思,嘱咐了几句,就由着他了。

  他现在居住的酒店式公寓就在JK大厦斜对面,是一间三百多平的大平层,样板间装修,智能家居一应俱全,窗明几净,空空荡荡。

  他进门直奔浴室,三下五除二冲了个凉,忽略不需要马上处理的工作,跳过睡前的运动和阅读环节,避免大脑有机会进入思考与反省的状态,径直把自己按到了床上。

  他一向作息规律,睡眠质量不错,今天也没有太过例外。只不过,许久不曾做过的梦,不期而至。

  最初迈入那所校门巍峨的高中,他心底充斥着不安与排斥,但他没有选择。就像是陡然从落后的山村被接到繁华的首都一样,他不接受,就没有办法继续读书。哪怕是适应了一年,被填鸭式教导所谓的礼仪规范,又降了一级,他在入学之处仍然显得格格不入。

  果然,这里的人跟绝大多数的城里人一样,对他偶尔冒出来的方言和没见过世面的土气既好奇又嗤之以鼻。不过,与平时遇到的那些需要顾忌着陆家人面子,只敢背后说闲话的人不同,这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们的嘲笑和鄙夷更加肆无忌惮,自以为高级。他们其中一部分热衷于学他说话的语气,故意用各种他听不懂的语言交代他事情,再做恍然大悟状:“我怎么忘了,乡巴佬连英文都磕磕绊绊,哪里听得懂法语。”他们自诩客观,给他下了个“土帅”的定义。他们打探挖掘他的出身隐私,作为攻击侮辱他的凭据。

  陆野小时候虽然生活条件不好,但乡野村落,欢快自由,母亲将他养得无拘无束,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温吞性格。他试图反抗过,被嘲讽了怼回去,被挑衅就还手。但在据理力争之后,仍旧只得到他那位道貌岸然父亲的训斥与警告,他不服。可当见到素来端庄优雅的养母来到学校,不得不为他的冲动在更高一级的权贵面前低头道歉时,他认输了。

  大不了装聋作哑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当他不抱有希望和期待之后,反而更容易随遇而安,也不会再被负面情绪一叶障目。实际上,有闲工夫欺辱他的只是这里不思进取的少数,大部分的人是匆忙而冷漠的。当然,也有例外,他交到了朋友。因父亲工作调动转学而来的周毅主动对他伸出了橄榄枝,二人性情相投报团取暖。顺着周毅的视角,他也注意到了这所人才济济的学校中,出类拔萃,无人不识的高岭之花——许清荎。或许,也只是早一点注意到罢了,毕竟,那样完美耀眼的存在,瞎了才看不到。

  陆野第一次感受到大量真实的热情和善意是在开学一个月之后的秋季运动会上,他的长跑成绩一骑绝尘,打破了六中几十年来由体育特长生把持的纪录排行。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令他发自内心的愉悦,脚步如挣脱缰绳的骏马,风驰电掣。

  在800米夺冠、4*400米最后一棒逆袭之后,陆野还有最后一项3000米。发令枪响之后,他稳稳占据第一集 团靠后位置,不紧不慢从容地跟跑。在倒数第三圈开始加速的时候,他不意外地瞟到跑道旁边被一堆人围在中心的许清荎。鹤立鸡群的学长长身玉立清隽儒雅,动静得宜。3000米之后是备受关注的100米决赛,而过去两年,许清荎没有失手过。陆野有点走神,当初在看到比赛计划的时候,他就漫无边际的幻想过,许清荎会不会注意到他。现在,他在紧张的比赛中竟然也不受控地心猿意马。好在,奔跑的惯性融入了骨血中,他三心二意地率先冲过终点线。

  观众席上迸发出呼喊,同学簇拥而上。他喘息着从伸过来的十几双手中随便接过一瓶水,拧开一股脑浇到头上。他来不及听清身旁的关心与赞颂,因为耀眼的阳光之下,好看到令赤日逊色的少年破开人墙,朝他走过来。

  许清荎眉目如画,笑靥胜花,明眸里闪动的光亮如细碎的星子。

  他走上前拍了拍陆野汗津津的肩膀,爽朗地夸奖道,“不错,破纪录了,好样的!”

  陆野蓦地一惊,睁开眼,比闹钟早了十五分钟清醒。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沉默良久,事实上,这不是他们真实的第一次见面,只是陆野印象中首次离许清荎那样近距离。并且,许清荎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走过来对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