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公寓。

  摇篮里, 一个小婴儿躺在中央静静酣睡着,头顶的胎毛已经长得很浓密,睫毛浓密纤长安静地垂着, 肉嘟嘟的脸颊红扑扑的, 小嘴吮着小指头,时不时吧砸吧砸两下, 可爱极了。

  少女趴在旁边静静看着自己的宝宝, 小婴儿此时蹬了一下,把小毯子踢掉了,露出了可爱的小脚,少女无奈笑了笑, 轻轻把毛茸茸的小毯子捻了上去帮他盖好。

  诸伏景光从背后抱住少女,轻轻吻上她的耳垂, 视线落在摇篮里的宝宝时不由一怔。

  已经出生了吗?

  记忆很快自洽,他看了看小婴儿伸在外面肥嘟嘟白嫩嫩的胳膊, 跟藕节一样, 让人很想上手去戳一戳、捏一捏, 他怕吵醒宝宝,于是用气音凑在少女耳边说:“他怎么这么胖。”

  少女被他弄得耳朵痒极了, 挣扎了一下, 却被后面的男人紧紧抱住。

  “你怎么可以嫌弃他?小宝宝都这样的,而且多可爱呀。”她又挣扎了一下, 不高兴地皱起小鼻子。

  诸伏景光错愕地眨眨眼,他没有嫌弃,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天可怜见, 奈奈怎么这么偏爱这个小崽子。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此时, 摇篮里的小婴儿睁开琥珀色的大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因为刚刚睡醒眼睛还水蒙蒙的,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啊,宝宝醒了。”少女惊喜地叫了一声,立马推开他站起身凑上前去逗他。

  小婴儿看见漂亮温柔的妈妈立马精神地咿咿呀呀叫起来,伸出小手想去够妈妈。

  被推开的诸伏景光无奈摇头,上前揽住少女的肩一起去逗儿子。

  他轻轻戳弄儿子肉嘟嘟的胳膊,很惊奇地发现居然能戳出一个凹陷,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好可恶的爸爸。小婴儿眨巴眨巴眼,突然小嘴一瘪,委屈地哭了起来。

  在老婆不高兴的目光下,诸伏景光立马认错,抱起宝宝熟练地拍背安慰他。

  “对不起,爸爸错了,别哭,哦哦哦,别哭。”

  画面转换。

  梦幻广阔的绿茵草坪上,晴空万里无云,空气清新散发着花朵的淡淡沁香。

  “苏格兰先生,我们的宝宝好可爱呀。”微风拂过少女的发丝,淡卷的乌发铺洒在温暖的春风中,像是世间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她芊芊而立,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一阵风又袭来,她伸出纤弱的手臂压住头顶的草帽,碎发下明媚灿烂的杏眼带着柔软的幸福和美好,藏匿着比世间一切事物都要珍贵的光亮。

  刚搭好帐篷的诸伏景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不远处在空旷草坪上跑动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大概五六岁,明明离得不远他却看不清脸,只能模模糊糊描摹出他欢快活泼的身影,耳畔似乎还有他稚嫩童真的笑声在回荡。

  他一瞬间怔住了,但还没想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很快被旁边的少女抓住了心神。

  他的眼里、心里只有眼前这个她。

  诸伏景光上前揽住少女的肩,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视线近乎贪婪地刻画着她美丽的侧脸,掌下是凝实的触感,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虚幻,不是泡影。

  两人一个高大一个娇小的身形无比契合,少女顺势将柔软的身躯贴紧他,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双手环住他的腰,带着无限的爱慕与依恋。

  “你说他可不可爱?”明明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纯真可爱,声音甜如蜜糖,像是棉花糖一样,含在嘴里慢慢融化,那股甜蜜的滋味渗入口腔味蕾,蔓延到四肢百骸,深入血液灵魂。

  “是啊,很可爱。”诸伏景光应着她的话,但眼神却紧紧盯着她的帽顶,锁定

  着她,掌下用力将她禁锢住不想让她逃离。

  她最可爱。

  对情绪敏感的少女显然知道他的意有所指,轻轻笑了起来,指尖调皮地挠他腰间的痒肉,哼哼唧唧:“宝宝最可爱。”

  “这样的生活真美好。”他咯咯吱吱笑起来,许久以后,她窝在他怀里突然感叹了一句。

  诸伏景光笑了笑,是啊。

  没有猜忌,没有谎言,没有所谓两年的期限,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过着平淡简单的幸福日子。

  两人相依相偎,看着孩子慢慢长大成人,携手白头。

  “奈奈,我可以亲亲你吗?”

  他低沉又清隽的声音飘散在清爽的风中,令怀中的少女不禁怦然心动,羞红了脸。

  “宝宝还在呢。”她小声嗔了一句,咬紧下唇,又很期待地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瞳似乎闪烁着星星,“那——我们去帐篷里?”

  “好。”

  光线昏暗的帐篷里,有一种别样的暖意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流动。

  他摘下她头顶的帽子,指腹捏过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视线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慢慢下移。

  她紧闭双眸,卷翘浓密的睫毛紧张地颤抖着,薄薄的粉唇微微嘟起。

  少女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腰间,他能感受到她冰凉的指尖在不知所措地揉他的衣服,不禁勾起唇角。

  明明都亲过那么多次了,孩子都生了,她还是那么青涩可爱,但他其实知道,表面最纯洁无辜的是她,私底下表现出小恶魔一面的也是她,胆大又恶劣。

  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坏蛋。

  诸伏景光温柔地注视着她,缓缓低下头,心里的爱意和思念在汹涌澎湃,他不敢闭眼,他怕一闭上眼,一切都碎了。

  只是还未触碰到她柔软甜美的唇瓣,面前的少女突然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底熟悉的爱慕和信任不再,清澈的眼瞳一下子深邃幽静起来,美丽精致的脸蛋冷若冰霜,像是置身极寒之地把他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无法流动。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诸伏景光突然心底一慌,忍住内心的恐慌和害怕柔声问道,他将手抚上她的脸颊,想用自己的体温温热她冰凉的肌肤。

  她又变换了表情,冰冷的情绪逐渐融化,可眼底却流露出脆弱崩溃的哀伤和绝望,晶莹的泪水渐渐从眼角流下,顺着脸颊落到地上。

  他仿佛听到了泪水坠落地面的碰撞声,不由心神俱震,瞳孔紧缩。

  “我错了,奈奈,别哭了,你哭得我好心疼。”

  诸伏景光无措地用手擦拭她流下的眼泪,可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她的眼眶通红,死死咬住唇不肯让哽咽声发出来,雾蒙蒙的眼帘模糊了他倒映在里面的倒影,他心底的恐慌越来越大。

  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做了什么,怎么会让她哭成这样?

  他紧紧拥住她,手轻轻抚摸她柔顺的乌发,再安抚她止不住颤抖的瘦弱背脊,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冷静下来。泪水浸湿衣衫,那一片肌肤被灼烫了似的,他的心仿佛都要碎了。

  “再见。”她突然闷闷地说出了两个字,语气决绝。

  下一秒,怀里的她突然像被砸碎的雕塑,一块块粉碎,一片片掉落,化为齑粉,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她一寸寸吹散,彻底消失。

  他还维持在抱住她的那个姿势,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要!”

  房间里,诸伏景光猛地睁开眼。

  视线天旋地转,幻梦破碎,水雾坠落,眼角不知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被刺激的结果。

  原来是梦。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紧闭双眼抑制住胸腔中激荡的情绪,泪水

  还是不自觉流了下来。

  他不想软弱地再流泪了,可他根本抑制不住。

  诸伏景光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从刚刚甜蜜又可怕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坐起身看向旁边的闹钟——已经四点半了。

  小林医生今天的预约取消了,约了明天再来给他做治疗。

  窗帘紧紧拉着,昏暗的房间静悄悄的,暖气熏热的空气让他有些晕晕乎乎的,大脑在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酸胀感少了一些,但昏沉感更加明显了,估计还要多休养几天,大脑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他轻轻摸了摸微凸的小腹,想到梦境中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画面,心里一阵怅惘,空落落的。

  诸伏景光起床后,套上保暖的衣服,去厕所把早上打碎的镜子默默收拾掉,将自己全副武装后拎着垃圾袋出门扔掉。

  网上订购的新镜子还有几天才能到,不能让高明哥发现了。

  回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在手机上查找菜谱,看有什么吃的适合孕妇,而且又酸酸的能开胃的那种。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补身体,这样宝宝才能健健康康长大。

  只是该如何避人耳目将孩子好好生下来呢?

  肯定不能去大医院,就算是剖腹产风险也很大,一旦被医生发现下面的异样,变性人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那样他和孩子都会陷入危险之中,估计得被抓去做医学研究去了。

  他突然想到他在上大学时候读医学专业的挚友。

  挚友在大学毕业后就去英国继续进修学医了,听说现在已经回国在家乡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主业是做妇幼保健,是当地有名的生产中心。

  到时候凭借他们两人的交情,再找个什么借口蒙混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蒙着脸也蒙着下身去剖腹。

  只是还需要高明哥帮忙吧,得让他在旁边看着,千万不能让医生掀开看他的下半身了。

  *

  曾经的诸伏景光似乎回来了,而且变得更加沉稳、冷静、温柔、坚定。

  诸伏高明看着弟弟脸上的肉慢慢养回来了,精气神也渐渐恢复了,本该感觉到欣慰和放心,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警察的直觉,他总觉得弟弟像是戴上了更厚的一层面具,彻底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但从外表和举止来看,又是无比的正常,正常到他都找不出一丝破绽的程度。

  像是设定好了的程序一样,表现出最完美的一面,不会偏离任何轨道,一丝消极的情绪都没有,露在面容上的只有温柔的笑意和沉静的眼眸。

  兄弟俩的生活并不重合,公安给弟弟批了大长假让他休养,而自己整日泡在警察署忙于工作,于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只有早晚两餐短短的时间,以及他偶尔的假期。

  餐桌上,弟弟把胡子刮干净了,凹陷的脸颊充盈起来,但线条依旧凌厉冷峻,却被他温柔的笑意冲淡了开来,凸显出俊秀年轻的五官。

  微微上挑的海蓝色猫眼时常弯起,眼下仍有青黑,但那种疲惫空洞的眼神已然充溢起了神采,整个人洋溢着恬淡平和的烟火气息,不再像之前那样颓废、萎靡、呆滞。

  他总让弟弟不要那么累,不需要给他做吃的,多睡一会儿,可弟弟却说他不只是给哥哥做的,也是想给自己补补身体,把之前瘦下来的肉都补回来。

  然后,这段时间的早晚两餐更加丰盛了,甚至还比之前更加清淡滋补,但也会经常出现很酸很重口的食物。

  每次他没注意吃进嘴里都会被酸得口水迅速分泌,但弟弟却能面不改色地大口吃下去,还能笑眯眯地赞美,一人把一盘酸梅吃完。

  口味变了啊……他记得以前弟弟不喜欢吃酸的。

  世间万物都

  会变,有时只是眨眼一瞬,眼前就已经沧桑变幻、物是人非了。

  诸伏高明有些遗憾,他错过了自己弟弟很多成长的瞬间。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忙于学业,而弟弟寄住在别人家里,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其实很少。

  作为哥哥本该好好照顾他,可他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他心有愧疚。

  配上酸酸甜甜的食物,弟弟会强忍着恶心努力逼自己吃下其他东西,也不再排斥出门,全副武装之后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跑去哪里,回来后总会带一堆东西回来,藏在自己的房间不给他看。

  有一次实在不放心的他去跟踪弟弟,自然被警惕敏锐的弟弟在半路上给发现了,只能尴尬地道歉灰溜溜地跑回来。

  谁能想到三十多岁的他为了自己弟弟的心理健康还会干出跟踪人的事情来啊。

  诸伏高明表面冷静严肃,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但心里其实也很尴尬。

  渐渐地,诸伏高明觉得他似乎真的完全正常了,弟弟真的已经从惊险刺激的卧底生活中逃脱出来,可以真真正正变成一个平凡人重新生活在阳光下。

  小林医生在几次问诊后虽然也有疑惑,但患者实在表现得太过完美,每个问题都能心情平和地回答出来,偶尔也会露出些许正常的情绪起伏。

  两人聊天轻松自在,患者笑容温柔,举止妥帖,当谈到公安的工作和卧底的经历时也不会流露出警惕锐利的危险眼神,一切都是平和的,非常冷静淡然地分析探讨,极具专业素养。

  似乎那段经历已经完全不能影响到他。

  只是,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病态不是么?

  所以诸伏高明仍然在持续关注着弟弟的行动举止,生怕他在沉默中压抑自己压抑得越来越狠,最终走向支离破碎、遍体鳞伤的灭亡。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有几点不一样的地方,让他觉得弟弟诸伏景光特别奇怪。

  就比如,弟弟的穿衣风格越来越不一样了。

  明明已经到了三月初春,虽然还带着丝丝点点的凉意,但天气渐渐回暖,可只要一出门他就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而回到室内脱下厚重的外套,里面的内搭居然是很宽松的T恤,松松垮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迷恋上了嘻哈风格。

  又比如弟弟他最近越来越注重养生了,几乎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程度,买了一堆养生料理菜谱在家里研究这还算正常的,但主要是他还跟电视里学什么奇奇怪怪的孕妇瑜伽!?

  不是健身操,不是燃脂操,而是孕妇瑜伽!!

  天知道当时诸伏高明看见弟弟一个大男人跟着电视里一群挺着孕肚的女孩子在瑜伽垫上做操,表情是有多么一言难尽。

  但他也没怀疑什么,询问过后,弟弟只是一脸无辜地回答他自己觉得有意思就跟着做了,还说自己现在身体比较虚弱,支撑不了其他剧烈的运动,就跟着孕妇瑜伽调理调理体态。

  还比如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照理来说朝气蓬勃、火气旺盛,记得从前弟弟就算再冷的天也不穿秋衣秋裤的,但他现在却买了很多保暖内衣寄到家里,袜子也是毛茸茸的那种,很捂脚,到了初春卧室里还开着暖气,生怕自己生病着凉了似的。

  嗯,如果是小时候的弟弟全身上下穿得毛茸茸的确实很可爱,但他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还买了个能捂耳朵的绒绒帽子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还有,弟弟现在有了很多忌口,什么生鱼片、芥末他都不碰了,烧的菜也越来越清淡,调味越来越简单了。

  之前他忙于工作,恰巧那天第二天休假,晚上吃完饭想着兄弟俩去酒吧放松一下小酌几杯,弟弟却说他戒酒了,还说必须晚上十点前睡到床上酝酿睡意,不能在酒吧熬那么晚。

  他心里无奈,其实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泡吧的人,除了办案和同事会去那种鱼龙混杂的酒吧调查案件外,他自己私下就根本没去过,他想带着弟弟去,不就是看他现在变得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了嘛。

  除了各种奇葩的忌口,弟弟他好像唯独钟爱牛奶巧克力味的东西,买了很多这种口味的零食放在家里,时常捧在手中定定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己却又不吃,只是单纯地看,要是不提醒他,他甚至能低头看它一个小时。

  是他诸伏高明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真是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