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57章 | Episode 57

  【流放。】

  Firefly在木棉路酒吧一条街实在算不上亮眼,地面入口处挂着萤火虫招牌,走过下行的铁艺楼梯,是一间复古风地下酒馆,红墙,墨绿皮椅,彩绘玻璃台灯,角落有个小小的半圆形驻唱台。

  这么一间普通的店,近半年愈发生意兴隆的原因,大概是驻唱台上的歌手。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暗灯下的脸孔犹如初雪,白得透明,随时要融化一般。纤瘦,秀稚,衬衫穿在身上像校服。唱《贝加尔湖畔》,沉醉的原来不是酒精,而是春风。

  有客人拍了他的视频传到TikTok上,虽然不久便经老板劝说而删除,但还是引来了许多本地人。这位歌手也不是每晚都在,一周平均来三天,两天都是周末。

  “俞朔,明晚杨姐有事请假,你能替她的场么?一点到三点半。”经理站在员工休息室门口问道。

  “行。”俞朔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润喉,背上双肩包,从后门离开。

  俞朔来见山市已近一年,他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八岁才随苏瑶去往沧海市。重回故地,既熟悉又陌生。

  刚来第一个月,他白天在超市当拣货员,晚上到酒吧驻场,攒钱买了部二手ipad,后来接到商稿,手头才宽裕下来。

  好处是,他终于可以花大量时间在CG绘画上,并结合着自学了一部分视觉设计。他整理了两套作品集做宣传,拓展客源,找来的商业合作也确实变多了。

  周亦淳给的钱,他能不用就不用,心里存有一个账本,一笔是一笔。

  租住的阁楼太老了,俞朔带来的书本和物件全都跟着上了年纪似的开始泛黄,蒙上尘埃。唯有桌上一块青金石,一枚银铃兰,明净如初。

  俞朔睡前把日光石耳扣摘下来,躺平,再把青金石放在额头上。这一幕滑稽而诡异,像某种宗教仪式,不过他自己不觉得。

  他出走之后更换了电话卡,一次也没联系过裴旸,倒是经常和彭琰通电话。彭琰已经回到麓川,一心一意地读书备考。他说他把自己想象成囚犯,他爸他妈是狱警。这乐观的想象使他备受鼓舞,因为他认为自己服的是有期徒刑。

  俞朔想,那他服的就是流放之刑了。

  住在裴旸家时,他经常照镜子。

  裴旸家浴室洗手台上的镜子仿酒店设计,占据了半面墙。他洗澡前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深深向里凝望。

  小时候他不喜欢自己的脸,因太秀气被同班男生骂“娘娘腔”,平白遭了很多欺负羞辱。

  长大后他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一具平平板板的男性的身体。一具无法顺理成章地与裴旸交媾的身体。

  搬到此处没有镜子可照,他偶尔会想象裴旸的大学生活。

  想象中,裴旸在一个没有他的好地方幡然醒悟,认为当同性恋着实是个愚蠢的决定,然后他会和许多美丽又聪慧的姑娘谈恋爱,在毕业后与其中一个结婚生子。如此以来,周美清和裴峰就可以放下心来,皆大欢喜了。

  至于俞朔,他就是周美清家里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裴旸青春期犯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

  俞朔无数次看见裴旸从楼梯走上这个幽僻的阁楼。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手拂过俞朔挂在晾衣夹上的一张张画,走到他面前,俯身亲吻他的眉心:“俞朔,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俞朔说:“我害怕。”

  “害怕什么?”

  “不知道。所有事。”

  “好可怜。”裴旸抱着他躺下,“俞朔,你好可怜。已经够了,别想这么多了,快睡吧。”

  为了更经常地见到裴旸,俞朔买了好多Zero Hour薄荷烟,每晚点燃,夹在两指之间,任其烧到尾部,一直烧到烫手他才捻灭。裴旸心烦意乱时就会抽这个,那翻云覆雨的三天里也抽过——在高密度的欢爱间隙用来提神。

  早上,房东老头又在楼下听评书,昨天是《包公案》,今天是《三侠五义》,有时会换成黄梅戏,声音放得很大。俞朔知道这是好心,算变相地提醒他起来吃饭。

  租房合同里表明租客可以使用厨房,但俞朔搬进来后一次也没有买菜下厨过,平时靠巧克力榛果棒和酸奶获取生存所需的基本能量,偶尔在路边小饭馆里吃一顿。

  缺乏营养,进食不规律,导致有个深夜他从酒吧回来的路上就闹起了胃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了老头家,进门就倒在地上,弄得乒呤乓啷一片响。

  被吵醒的老头匆忙把他送去医院,在他挂水时僵硬地问他讨要挂号费,大抵是怕他赖账。俞朔充满感激地支付了。那之后老头早饭会多做一点留给俞朔。

  俞朔下楼吃了稀饭和莼菜炒蛋,又回到阁楼画稿,下午多睡了两个小时,坐十点的末班车去Firefly。

  木棉路上有一棵地标性的木棉树,高达二十几米,红霞轩轩如盖,浮在灯海之上。俞朔抬头看了一眼,走进酒吧。

  时至清明小假,店内座无虚席。

  俞朔穿过桌椅人声,听见旁边一桌有人在交谈:“你有对象?怎么今天才告诉我们!我还以为你是眼界太高目中无人呢!看看呗!”

  另一个沉润的声音回答:“我说过,是你们自己不信。”

  俞朔猛然回身看去,目光在几位客人间梭巡,却什么也没找到。

  也许是思念使他听觉失灵了,他心神不宁地坐到吧台边,破天荒地没有拒绝酒保递给他的贝利尼。

  酒保的手试探着抚上俞朔的手背:“俞朔,今天结束太迟了,不如你就留在我那儿过夜吧。”

  俞朔站起身,平静地说:“这杯酒从我工资里扣。”

  本来三点半他可以走了,经客人挽留,又多唱了两首,算是上了个完整的夜班。走出酒吧,竟有一场春雨寥落。俞朔懒得折返借伞,直接走回了家。

  事实证明这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他很快就烧到神志不清,做了许多过去的梦。

  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翠鸟啼鸣,一会儿是苏瑶把他锁进衣柜里,还有裴旸意气风发地在操场投篮,阳光晒在外婆家茶室的墙绘上,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再醒来是被楼下的动静闹醒的,房东的儿媳带着孙子来看老人,小孩在二楼蹦跳吵嚷,磨着他妈妈要吃薯片玩手机,被他妈妈尖声呵斥。

  他在高热中意识浮潜,恍然觉得底下又有说话声,但不同之前喧噪,而是低低的商量。

  接着,有人给他端来了水,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喂了些米粥,又吃了药。他看到裴旸半明半暗的脸,眼神是充满怜悯的温柔。

  “好可怜,把自己弄成这样。”他说。

  俞朔知道他又在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