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大醉。】
俞朔回到沧海市后先去拜访了彭琰。
中考前,初三学生都没空参加社团活动了,只一次被瞿兰叫过去拿她求的学业符。那天彭琰没有到场,俞朔答应老师代为转交,到他班上却还是找不到人,只好请他同班同学代为转交。
考完所有人如蒙大赦,频繁地开同学会吃喝玩乐。美术社也小聚过一次,仍不见彭琰出来参加。俞朔打电话给他,彭琰隔着话筒,无精打采地说自己生病了。
这一病就病了一整个暑假,直到马上要开学,他才又联系俞朔,问要不要到自己家来玩。
俞朔第一次上同学家做客,提了一袋芒果礼盒。到了彭琰住的小区大门,看到他在一棵树下等着,身上穿的还是始祖鸟T恤。
“朔儿!好久不见!”彭琰看起来又长高了,人瘦削许多,倒是看不出病容,亲热地抱了俞朔一下。
他们往小区里走,俞朔问:“你的病好了吗?”
彭琰说:“那只是借口啦,我没生病。”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20层。这座公寓是三梯两户的户型,彭琰领他到最边上的一扇门前。
“请进吧。”彭琰给他拿了拖鞋,这时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的礼品袋,对着屋里喊,“奶奶,我同学来咯,还带了芒果!”
一个伛偻龙钟的老人拿着脏衣篮从阳台来到客厅。俞朔估摸她和外婆应该年龄相近,精神气却差很多,和蔼地问他吃过中饭没有。俞朔回答,吃过了才来的。
“走吧,带你去我房间看看。”彭琰说。
彭琰家很大,他的房间在主卧,一进去就看到一面墙上贴满了关于鸟的画。
白墙上,鸟儿或飞或立,品种不一,颜料、风格、朝代也不一。俞朔只认出其中有勒内·马格里特的《戴黑帽的男人》,还有宋徽宗的《梅花绣眼图》。
他翻了翻墙角画架上的素描本,摊开那张画的是一群类人的鸟。虽是鸟却穿靴戴帽,仿佛童话故事的插图,下面落款:云中鹁鸪国。俞朔继续翻,底下一张是单边翅膀的鸟,旁边抄了首海子的诗。再底下一张,画的是一只振翅的海鸥。
他问:“你这狂热爱鸟人士,怎么不自己养一只?”
彭琰说:“就是因为喜欢才不养的。把它们关在笼子里,多可怜。”他话锋一转,“之前都没找你,是因为我奶奶生病了,我得当看护。”
“奶奶身体康复了吗?刚才还看到她在晒衣服。”
“如果不让老人家做点事情,更不利于健康。”
“嗯……那要不要我来做晚饭?还是出去吃?”
“到我家做客却不尝尝她的手艺,我奶奶会生气的。”
两个人聊天,玩桌游,看漫画,到了傍晚,彭琰的奶奶喊他们吃饭。
彭奶奶祖籍大概是湖南的,一桌子红艳艳油汪汪的菜,辣椒与蒜苗的香味足够刺激鼻腔和味蕾。
彭琰看了有些为难:“奶奶,我不是告诉你,我同学不太会吃辣吗?”
彭奶奶端着米饭出来,吃了一惊:“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真不好意思呀小同学,奶奶记性不好。”
俞朔连忙说:“没事,彭琰乱说的,我现在比以前能吃辣太多了。我都敢吃火鸡面了。”
彭奶奶笑眯眯地问:“什么火鸡面?”
彭琰从冰箱里取了芭乐汁给俞朔,说:“就是一款韩国的快速面,之前我有在家煮过,还给你尝了,你说吃不来那味道嘛。面条倒是挺筋道的。”
彭奶奶摇头:“年轻人少吃快速面,对身体不好的。”
俞朔看着桌上的五碗米饭,问道:“彭琰的爸爸妈妈要回来吃饭吗?”
彭琰将两碗米饭带回厨房,淡淡地说:“不回来。奶奶,你又忘了,他们在外地工作。”
彭奶奶有些迷茫地左右顾盼:“哦,对,他们回去上班了。”
一顿饭下来,俞朔被辣得喝了两瓶芭乐汁。彭奶奶的手艺果然很好,虽然他没吃过湘菜,却吃出了正宗感,所以他的赞不绝口倒不是单纯恭维,离开前还向彭奶奶讨教了一下辣酱秘方,想做给裴旸吃。
饭后,彭琰将俞朔送去附近的公交车站,说:“我报了素描班,唉,真没想到学画画这么枯燥,那里的老师老是问我们有没有打算参加联考。”
俞朔说:“不都是这样,一件事当兴趣就有趣,要考试都枯燥。”
“不知道我初二才开始学是不是太迟了,感觉身边的大家都画得太好了。朔儿你是从小就自己开始画了对吧?都没报班吗?”
“没有。但是我刚进美术社时,瞿兰老师经常给我单独开小灶。”
彭琰仰天长叹:“唉——真受不了天才!”听得俞朔推了他一下。
分别前,俞朔终于问了彭琰报考的学校。他一直想问,但对方不提,他也就有点顾忌。一般只有结果不好才不想说,而彭琰本来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是足以考上一中的。
“我去了四中。”彭琰笑着说,“别这个表情,人总难免有几次发挥失常,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而且四中的美术班不是很有名吗?下次见面说不定我就脱胎换骨了呢!”
俞朔说:“四中也是好学校啊。而且,我也很好奇你会不会参加艺考。”
彭琰把他推上了刚进站的公交车,挥了挥手,大声说:“我会认真考虑的!拜拜!”
俞朔回到小区,竟然在楼下看到了周美清和裴峰。他们站在环形绿化带间的小径说话,话音穿过成片紫菀花和几棵侧柏隐约传来。
“你有没有考虑过裴旸,他马上高二了,正是紧要关头……”这是周美清的声音。
“他一向是个独立的孩子……”这是裴峰的声音。
俞朔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些,躲在一棵树后探头探脑。
周美清身穿西装套裙,眉头紧蹙,抱臂站得笔直。裴峰则微微躬身——这大概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他美丽强势的老婆面前无意识示弱的肢体语言。
“我爸妈那边也……”裴峰还在说,字句零碎,令俞朔没法获取完整的意思。
“还敢提你爸妈!”周美清的语气严厉了一些,但随即又低下去,不知道在说什么。
俞朔突然心有所感,他抬头看去。夕阳已经西沉,四楼那个熟悉的阳台沉浸在昏暗的暮霭中,忽地亮起一星萤火般的光点。赤红的萤火。
他眯起眼,看见裴旸模糊的身形伏在栅栏边,手里夹着一支烟,似乎在俯视着他们。
俞朔静静地上楼,一路来到裴旸家,却看见屋里灯火通明。裴旸的房间传来萨克斯的乐声。
他打开房门,风穿涌而过,带来一点薄荷味。
裴旸立在阳台中央,手中漆银的萨克斯管身随着他的动作晃着一缕流光,乐声吹过一串长长的华丽的滑音,戛然而止。
“你回来了。”他放下萨克斯,表情如常。
俞朔放下心来,取了两瓶酸奶:“今天在彭琰家吃饭,他奶奶做的是湘菜,好吃,可是好辣。我的舌头到现在都麻麻的。”
裴旸走过来,见他喝了一瓶又开一瓶,笑道:“喂!我还以为有一瓶给我的!”
很快周美清和裴峰也回来了,看起来安闲和睦,也不知道是和好了,还是想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
“小朔,正好你来了。”周美清看到他就说,“过几天就要军训了,阿姨给你瓶防晒霜,到时候多抹点,注意别晒伤了。”
军训如期而至。学校大概是想一清长假后学生身上的委顿懒散之气,找的基地特别严格。学生们仿佛被晾晒的谷子,几乎要脱下一层壳。最后大多数人的皮肤都像抹了酱料上过烤架,隐隐有烧焦之态。
俞朔的皮肤容易晒红晒伤,却不容易黑,成了一堆卤蛋中少数的白煮蛋,在男生中荣获小白脸称号,女生则亲切地叫他小白。
外号这种东西具有传染性,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开始“小白小白”地喊他,害俞朔脑子里总是想起蜡笔小新里那只云团一样的小狗。
开学前一天,裴旸送了他一辆雪白的捷安特公路车,这才得知俞朔不会骑自行车。
于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两人就在公园里一个扶一个摔地学自行车,练得大汗淋漓。
要命的是俞朔的平衡感不好,属于白痴剧里会平地摔的白痴角色。
“俞朔,我拜托你!眼睛看着前面好不好!眼睛看着前面,大脑就会指挥你的身体直线行驶了!”
裴旸说出这句话时,俞朔的车头已经歪向一侧,他整个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脱离车身,朝倾斜的草坡咕噜噜滚下去。
裴旸被整得没脾气,扶起车来踩了脚撑,下去拉他起来。
俞朔童心未泯,抓住他的手,猛地一用力,想把他也拉到草坪上。
结果因为力量悬殊,裴旸纹丝不动,迷惑道:“干嘛?”
俞朔脸上发热,自己爬了起来:“没事。”
裴旸嘴角抽搐:“你刚刚是想拉倒我吧?”
俞朔矢口否认:“没有。”
“你有。”
“我没有。”
裴旸大笑着拍他的肩膀:“力气这样小!你的举铁计划怎么了?俞朔啊俞朔,你怎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健身计划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你甘愿一辈子当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兔吗?”
一抹红晕爬上俞朔的脸蛋,把他里里外外烧了个透,连脖子都泛着可疑的淡粉,他鲠着脖子往坡上走:“不准再说白啊小白啊小白兔之类的词了!”
他走着,手臂却突然被裴旸抓住。一个巧劲,天旋地转,两个人滚到绿茵上,把青草辛冽的香气沾了满身。
裴旸压在他身上,俞朔的脸红得简直叫人有些担心了。为了抵抗不自然也不合乎常理的羞意,他瞪大眼睛用力直视着对方。
裴旸得意地笑了,眼睛微弯,眼尾斜挑,如含着滟滟的琼露金波——若能啜饮,死而无憾。
俞朔被自己心里这肉麻的譬喻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看着裴旸俯身靠近,嘴唇微启,周围深蓝的夜幕逐渐与梦中的钴蓝色重叠。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整个世界在眼前跌入酒坛子,酩酊大醉,恍惚扑朔。
只听裴旸用他那低沉的、迷人的声音说道——
“刚才我仔细看过了,这一片没有狗屎。”
俞朔怔忡片刻,接着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裴旸莫名其妙地在他身边躺下,问:“怎么了?”
俞朔笑够了,指着天上:“看啊,裴旸哥哥,好多星星。”
今夜,长空明净如洗,遍布繁星,银色的星辉照耀着他们。
裴旸抬头望去:“真的。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