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6章 | Episode 6

  【流萤。】

  外婆家中庭的花圃里开满了洁白的小花,丛丛簇簇,再无别的植物。

  裴旸说,这是因为外婆的名字里含有一个茉字,外公求婚时用的捧花也是自己扎的茉莉花束。

  俞朔每天在茉莉馥郁的馨香中醒来,吃了早饭就跟裴旸出门疯玩,中午小睡一会儿,起来和跟外公学水墨画,偶尔进厨房帮外婆打打下手,乐不思蜀,没几天就晒黑了一圈,胳膊上也有肉了。

  整座房子他最喜欢外公的书房,平滑的楠木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天花板上设置了一排镂空的木架,用来挂晾画轴。

  风吹进来,层叠的画轴微微飘拂着,纸墨生香。宣纸或熟绢上画的多是重山叠嶂,间有飞阁流丹,也有几幅花鸟和行草。

  俞朔被那细腻精巧又不失逸气的笔触深深吸引着。

  外公话不多,但总夸俞朔有天赋。在乡下的十几天里俞朔得到的夸奖比过去八年集合起来还要多。

  某天傍晚,裴旸还在外面玩。俞朔因为轻微中暑没有出去,而是在书房画画。他过足画瘾,下楼来洗手,被外婆派去买米醋。

  “晚上做你爱吃的蜜汁莲藕和粉蒸肉。”外婆爱怜地掐了一把俞朔的小脸蛋。

  “谢谢外婆。”俞朔乖觉地说。

  他拿了零钱出门,手里牵着一根细线,线头系在一只金龟子的足肢上,是早上裴旸捉来给他玩的。

  金龟子的鞘翅泛着铜绿色光泽,不时想飞走,但裴旸的线系得死牢,俞朔轻易地把它捉回来,放在手心把玩。

  绕过道路拐角,俞朔已经可以看见杂货铺的招牌。

  意外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到来了。

  一条黄毛大狗本来好端端趴在墙角的阴影里吐舌头,见他路过,微抬起狗脑袋。

  俞朔和它对视一眼,心里有些发怵,故作镇定地快步走开。

  不想大黄狗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汪”了一声,如吹响号角,突然向着他直直冲过来。俞朔吓得拔腿就跑。

  “裴旸!裴旸!”他下意识地叫唤,顺着坡道拼命往下跑,只觉得两条腿从来没有挥动得这么快过。

  他那两条细短的腿,哪里跑得过立身起来估计比他人还高的狗的四条腿?有那么一两下子,俞朔觉得狗毛茸茸的脑袋和湿漉漉的鼻子已经碰到自己的小腿。奔逃间隙回头,又看到狗只有一步之遥,露出森森尖牙冲他吠。

  俞朔跑过大榕树,底下坐着几个老人和小媳妇儿在喝茶打牌,好像有人冲他喊了什么,但他大脑缺氧,有些耳鸣,听不清楚。狗的吠叫声始终紧咬着他。

  一直跑到一条不太平整的小道,俞朔脚尖绊到碎石,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感到大黄狗扑了上来,俞朔趴在地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想他今天是死定了,不是被咬死,就是得狂犬病死掉。

  然而臆想中的剧痛始终没有发生,他四肢健全,浑身没有少一块肉,只是膝盖、手肘和下巴擦伤了,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汪!”那条大黄狗用力摇着尾巴,用鼻子拱他握紧的右手。

  俞朔摊开手掌,露出那只奄奄一息的金龟子。

  狗热腾腾的舌头一卷,把金龟子卷走了,接着便不再搭理俞朔,甩着尾巴扬长而去。

  俞朔呆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

  “俞朔!你没事吧?”俞朔回头,是裴旸跟着一个伯伯找来了,“我听说你被狗追了!”

  俞朔只是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裴旸注意到俞朔下巴和膝盖上的伤,帮他拍掉衣服上的泥土:“摔傻了?痛不痛?赶紧回家找外婆擦药。”

  水汽聚集在俞朔眼眶,不堪重负地涌出来。他响亮地“哇”了一声,扑进裴旸怀里,把脸闷在裴旸胸口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裴旸被抱了个猝不及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带路过来的好心老伯也哄道:“乖崽别哭,大黄从不咬人的,只是有时候喜欢吓唬小孩,伯伯下次帮你打它。”

  裴旸和他道了谢,老伯笑眯眯地将手背剪着,步履悠闲地走了。

  俞朔哭了一阵子,平静下来,才感到丢脸,鸵鸟一样把脸埋在裴旸胸前不动弹了。

  裴旸感觉到他的呼吸慢慢缓和,说:“不哭了是不是?不哭了就回家。”他退开一步,背过身,“来吧,我背你。”

  俞朔小声道:“不用了,我自己走……”

  裴旸说:“别废话,快点。”

  俞朔只好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裴旸勾着他的腿弯,在满天霞色里把他背回家。

  经过大榕树,几个择菜嗑瓜子的老人家和小媳妇探头打招呼:“没事吧小弟弟?那狗不咬人的。”

  裴旸回道:“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她们笑道:“兄弟感情真好啊。”

  “裴旸哥哥,我重不重?”俞朔趴在他耳边问。

  “轻得像片羽毛。”裴旸说,荒腔走板地开始唱,“老猪俺今天喜洋洋,背着俺的新媳妇,一边走一边唱……”

  俞朔也被逗笑了,蹬了一下小腿:“裴旸哥哥,你唱的什么?”

  回到家里,外婆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他们,见裴旸背着俞朔回来大吃一惊,知道俞朔受了伤,大呼小叫地给他清理伤口,涂了碘伏,在下巴贴上带皮卡丘图案的创可贴。

  俞朔怪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这是被大黄狗给追摔了。

  外公说,那狗是村里散养的,平时很会卖乖,可能是见了新面孔的小孩子,故意吓唬人,承诺明天就带着俞朔去敲打它。

  裴旸摆了摆食指:“外公,你堂堂一个舞文弄墨的老师,找一条狗报仇,未免有失体面,还是让乖孙我来制服它吧。”

  第二天,裴旸带着肉骨头和铁衣架找上了大黄狗,使用短短不到半小时就把这条懒散不羁的野汉狗给彻底驯服了。

  暑假剩余的日子里,认了主的大黄跟在裴旸屁股后面漫山遍野地跑,呼之即来,极尽谄媚。

  同时也留下一个后遗症,那就是在裴旸和俞朔回城里后,大黄狗仍旧每天到外公外婆门前忠诚地巴巴等待,害得外婆不得不承担起了喂养它的主要责任,直到这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狗寿终正寝。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裴旸和俞朔经常和村里的孩子在后山玩,裴旸因此发现了一条从自家后院绕去山上的捷径。

  后山茂林吐翠,山风沁爽,进山不远处有清澈的水库可以游泳。玩累了,一群孩子就像小猴,找棵老树爬上去,坐在枝干上耷拉着腿乘凉。

  最大的惊喜是裴旸和俞朔在密林深处找到了一片石潭和布满石头的小溪,几乎没有人造访。

  山里的流瀑在低处汇聚成潭,潭底是一块巨石,其水清冽空明,当中的鱼真如古文所说,皆若空游无所依。石潭下游流淌成小溪,溪边芦苇和莎草柔柔地荡漾,不时有白鹭惊起。

  偶尔图清净,他们就两个人去石潭。俞朔不会游泳,只在浅滩踩水,不时张望一下在水中翻腾自如的裴旸。裴旸会抓鱼带回家给外婆烧小鱼羹,不忘分几条给馋得直挠门的大黄。

  等到夜幕降临,老人家在楼下打牌看电视,他们爬上家里的屋顶看星星。

  晚风惬意地吹拂着屋顶的露台,裴旸教俞朔认北斗七星和夏季大三角。他有一架口径两百毫米左右的施卡望远镜,是裴峰送的生日礼物,此时兴起便从阁楼挖了出来。

  等他校准好,把目镜让给俞朔,叫他看月球上的环形山和月海。

  俞朔凑近,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他从目镜里窥探到一片冷寂的灰白荒漠,地势崎岖,山脉静默,暗处如死去的湖泊,以碗状圆坑为中心放射开微白的亮网,远在几十万公里的宇宙,却那么近地映入视网膜,仿佛触手可及。

  俞朔不解道:“可是,嫦娥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嫦娥?”裴旸是个从小喜欢翻百科全书的孩子,因而早早地失去了对神话故事的想象力。

  他犹记得自己在一年级时,和同班女孩争论世界上有没有圣诞老人存在。虽然他觉得自己只是心平气和地实话实话,却把女孩气得大哭起来,导致事后他被周美清恶狠狠训斥了一顿。

  往事不堪回首,裴旸咽下到了嘴边的否定式科普,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嫦娥是古代人,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宫殿可能早被陨石撞成坑了吧。”

  “哦——”俞朔这个小文盲听了觉得不无道理。

  “要看土星吗?连卡西尼缝都能看见。”裴旸赶紧转移话题。

  夏日仿佛永无止境,乡下的暑假似乎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但终于,周美清的电话还是拨来了,通知隔天下午就开车来接裴旸他们回去。

  听着话筒里传来周美清爽朗的声音,俞朔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犹如飞行在云端突然被闪电击中,惶惶坠入冰冷的深海,他被一股野蛮不讲理的失落感淹没。

  裴旸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挂断电话,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睡前,俞朔侧躺在枕头上,为回城的倒计时黯然神伤。

  裴旸推了下他的胳膊:“我们今晚出去抓萤火虫。”

  俞朔支起身:“啊?”

  裴旸拉过他的手,套了个防蚊手环:“这几天我观察过了,外公外婆作息规律,每天九点半关灯,我们等十点再行动。”

  “哦,好。”俞朔对裴旸的指挥从来就没有异议。

  等墙上的钟表走到十点,俞朔便跟着裴旸从后院的耳门顺着捷径上了山。

  乡下的夜色澄明,银河从山脉上方奔腾而过,星斗如织,他们穿过泼墨一样暗的林间小道,手电筒的光笔直照着前方的路。

  俞朔问:“裴旸哥哥,你知道哪里有萤火虫吗?”

  裴旸拉着俞朔的手,走得很稳:“萤火虫是从树林里飞到我们后院的。昨天我趁你睡着,已经出来考察过了,就在石滩附近,小溪周边有很多。”

  俞朔有些委屈:“你怎么不叫我一起?”

  裴旸斜睨他一眼:“叫了,你睡得比猪还死沉,我以为你被蒙汗药迷晕了,差点叫救护车。”

  俞朔扁着嘴不说话了。

  石潭在稍深的山林里,白天走起来就有些费劲,夜晚乌漆嘛黑更是吃力。但有裴旸找路,他们还是很快到了。

  越靠近石潭,能看见萤火虫明显多了起来,从零星的光点,到成片的流光。

  “哇!哇!裴旸哥哥你看啊!”俞朔惊喜地跑了起来,裴旸牵着他的手,也只得跟上。他们向着萤火的深处奔跑。

  从繁茂的林中穿出,眼前豁然开朗。

  星辉照耀着潭水,水波上漾着蓝色的磷光。水边芳草萋萋,风掀动绿浪,带来蜩鸣和纺织娘的声音。流萤一亮一熄,犹如地脉深处那生命火焰飞溅起的涎沫,在草叶和溪流间飞舞。

  俞朔痴了,他跑过去爬上岩石,张开双臂好像在怀抱着山风,萤火从他的小腿边划过。

  裴旸跟着过来:“开心吗?”

  俞朔眼睛睁得大大的,群星都流淌进了那双点漆般的眼眸,布灵布灵闪烁着:“裴旸哥哥,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晚上的萤火虫。”

  他们捉了满满一瓶子的萤火虫,脱去鞋袜,把脚浸在水里拨水玩。

  这时候,从无可比拟的快乐中伸出了一只恐惧的大手,攫取了俞朔的心脏。他突然地沉默下来,望着溪水不言不语。

  裴旸发现了俞朔的异样,问:“你累了吗?”

  俞朔深沉地叹了口气:“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我在想我以后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里太好了,我不应该来这里。我本来就很舍不得外婆外公,舍不得茉莉花和大黄,舍不得这里的树林和石潭,现在又看到这么美的萤火虫。我想我已经把好运气都用光了,我本来就没多少运气的。搬家前有个住在隔壁阿姨说过,我天生命不好。”

  裴旸静静听他说完,还是不能理解他的多愁善感:“你喜欢这里,寒假再来不就行了?”

  俞朔却瘪着嘴,带了点哭腔:“谁能保证寒假时裴旸哥哥你还跟我好呢?电视上说过,人都是很多变的。”

  裴旸看到俞朔眼睛里汪着亮亮的泪水。他诧异万分,刚才俞朔还很开心,现在说哭就哭了,只好说:“我为什么不跟你好?这里是我和你一起发现的,算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我答应你,以后只要你想回来,我就跟你一起回来。”

  俞朔小声问:“真的?”

  见俞朔一脸怀疑,裴旸伸出小拇指勾住了他的小指,郑重其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流萤在他们身边飞舞,月亮爬过山头,两个小男孩的誓言落进淙淙的溪水,淌向下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