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城这个地方本就堵车严重,放假的时候更甚平时。林绩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心里一直在打鼓,不停地担心人家会不会已经下班,幸好在他挂了号快步走到神经内科门诊的时候,遇见了正准备换衣服的胥大夫。
“好久不见。”胥大夫把白大褂的扣子重新系了回去,面露关切:“老爷子又不舒服了?”
“难为您还记得。”林绩愁眉不展:“我师父就是心事太重,我看他最近脸色不好看,想再帮他拿一点安神的药。”
“之前开的药都吃完了吧?”胥大夫问。
林绩点头。
开完药,胥白玉把就诊卡还给他:“上次做检查,老爷子的身体没有大问题。老人的情绪变化比年轻人更容易有躯体表现,需要咱们做小辈的多陪伴、多关心。”
林绩难以抑制地叹了口气。
胥大夫瞧了他一眼,试探地问:“有难处呀?”
林绩思忖片刻,觉得难以开口,毕竟他和胥大夫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熟,至少没有熟悉到能轻易谈论感情生活的程度,更何况已经耽误了对方下班,总归是过意不去:“没有,多谢您关心,我先去取药了。”
当他取完药出了门诊楼,刚好看到不远处胥大夫和那位于先生的背影。
天气虽有余温,但早晚时分已显微凉。二人都穿着风衣外套,并肩向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步子不紧不慢,正是一副相依相伴的模样。
或许数十年前的师父和杜誉不外如是。
林绩在原地站了片刻,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之前预订的亲子音乐会已经快到开场时间,赶忙也走向停车场,准备开车去剧院与妻儿会合。
晚上九点多散场,林绩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妻子坐地铁带孩子回家休息,他则开车去师父那里送药,以免回去的时候时间太晚,公共交通都停运。
赵捷对他的造访已经见怪不怪了,唯一能让老人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是,自家徒弟总是格外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仿佛一个不注意自己就会随杜誉去了。
他接过药,心知对方是好意,遂摆出一个笑脸:“你辛苦了。”
“我现在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责任重大,辛苦一点是应该的。”林绩笑呵呵地说:“师父,您大概不知道,那个胥大夫和您一样,也找了一个男的一起过日子。”
“是么?”赵捷把水杯放到茶几的玻璃桌面上,抬眼审视着他:“你怎么知道?”
“之前我和老婆孩子出去吃饭的时候遇上他了。”林绩赶忙解释:“师父,您别这么看着我,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他为人坦荡、从不避讳,我想不知道也难呀。”
“他怎么样是他的事情,你少在背后嚼舌根。”赵捷给他倒了杯水:“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了,稳重一点,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我这不是只跟您私下里说几句嘛。”林绩不好意思地笑了:“今天他值完班,他对象来找他,两个人走在一块儿,看起来挺不错的。”
“人活着不容易,能过得平安舒心就是最大的幸福。”赵捷说。
“您和杜师叔祖也有过这种幸福吗?”林绩试探地问。
赵捷沉思道:“当然有。其实从88年年初到90年冬天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虽然也发生了一些麻烦,但与之前和之后相比,我们的生活还算顺利。”
他自嘲地笑道:“有的事在当时看来是天大的挫折,现在想想,与生死之事比起来,它们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小林啊,你说好不好笑?”
林绩看着他,心中感到矛盾,觉得他明明笑得开朗通透,却莫名流露出心如死灰的哀伤。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1988年春节。
大年三十中午两人一道去赵捷父母家里吃了一顿饭,晚上回了自己的小家。
赵捷对此当然很是激动,毕竟他爸妈虽然没有明面上跟杜誉说什么,但既然肯放人进门,还坐在同一个桌子边吃了饭,说明其实已经默许了。
伴着电视里热闹的声音,他和杜誉一起包饺子。赵捷一边擀皮一边问:“中午的糖醋鲤鱼是我做的,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必须好吃。”杜誉正在用筷子调馅儿:“自古以来都是名师出高徒,你家也不例外。”
赵捷笑了:“还是你会说话,只用一句就把我和我爸妈都夸了一遍。”
面对调侃,杜誉笑着摆了摆手:“不敢当。”
不一会儿,电视节目里出来了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孩。赵捷瞥了一眼,叹气佯装无奈:“我都已经到了要给别人派红包的年纪。明天去我师兄家里拜年,得提前备好给我小侄子的红包。”
“这有什么稀奇?你都快二十六周岁了。”
“不稀奇,我爸妈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了我。”赵捷依然笑嘻嘻的。
提到师兄宋同,杜誉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活:“你爸今天在饭桌上提到年后省京剧团发展青年演员评职称的事,让你抓住机会多多表现?”
“他就是这样,非要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来教育我,好像不这么做就显示不出他那所谓‘一家之主’的威严和权力了似的。”赵捷并没有抓住对方话里的重点,忙不迭地解释:“你放心,我和他这个出生在旧社会的老顽固不一样。我是新一辈的年轻人,认同人和人之间平等友好的关系。”
“谁问你这个了?”杜誉哭笑不得:“小赵,如果有一天你和你师兄之间有了利益冲突,你会怎么做?”
“啊?”赵捷愣住了。意念流转之间,他以为对方想起了陈合英。
宛如被鳄鱼咬住了喉咙。
他赶忙表态:“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虽然我很渴望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但我绝对不会做出见利忘义的事情。”
杜誉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锋利的眼神好似要把青年人刚刚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拆解开来,仔细看看里面有没有掺假。
他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赵捷在脑袋里搜寻了半晌:“你曾经说过,你觉得我是一个诚恳的人,我和他们不一样。”
“对,我记得。”杜誉点了点头:“你不要紧张,我当然知道你的人品和作风,并没有要否认你的意思。”
“紧张的人明明是你。”赵捷对上他的视线:“你别担心。这几年过来,我的观念和想法没有变,依然是你当初觉得‘可爱’时的样子。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
二人对峙了片刻,杜誉忽然笑了:“大过年的,咱们不谈这个。这些劳心劳力的事情都放到年后再说吧。”
“好啊。”赵捷去把手上沾的面粉洗干净,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既然这样,我很喜欢之前那出三国新戏,你教我行不行?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学过。”
他知道对方定然不会同意在这种时候教他唱戏,但他无理取闹似的抓住杜誉的手,轻轻摇晃着:“杜誉,我求你了。”
“现在不行。”杜誉斜觑着他:“一码归一码,回家了就做回家该做的事。”
赵捷笑了,心道:你这个把工作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如今竟说这话,果真不是在家里加班加点琢磨本子的时候了,怪不得你刚刚早早喊我去洗澡。
但他佯装不解,故意问:“回家了该做什么?”
杜誉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吻住了他。正当杜誉伸手想解他衣服扣子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年轻人做了几次深呼吸,骂了一句脏话。
杜誉被他逗笑了,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起身开了门。
赵捷跟在他身后,发现来人正是齐冲。
“老齐?”杜誉也没想到他会来:“大冷天的你不在家里享受一家团圆天伦之乐,怎么跑到我这边?”
“给你们两个送点儿吃的。”老齐乐呵呵地提着饭盒进了屋:“我老伴是胶东人,总爱做些精致的面食,我们自己家吃不了这么多。”
“你真偏心。”杜誉指了一下赵捷,笑着调侃:“与其说是给我俩,不如说是特意给他的。以前怎么从没见你给我送过?”
老齐并未否认:“我知道你虽然厨艺好,但过惯了苦日子。可这孩子是被他爹娘宠着长大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因他的话,赵捷心里有一股暖流涌过: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万一未得缓和,这个年会过不好。
老齐打开饭盒,只见第一层是一块冒着热气的大枣饽饽,周围还有几个鲤鱼样式的馒头。一层取出来,下面还有几道精致的胶东小菜。
“老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赵捷心里因他的好意而感动,嘴上却仍在开玩笑:“我已经学会做糖醋鲤鱼了,不会亏待我自己。”
“哟,这么有能耐?”老齐笑道:“下次也做给我尝尝。”
“一言为定。”
又简单说了几句话老齐就走了,他还要回家含饴弄孙。电视一直开着,即便屋里只有杜誉和赵捷两个人也并不显得冷清。
望着茶几上包了一半的水饺,赵捷想回去继续包,却被杜誉一把拽住:“等会儿。”
“你现在要做什么?”赵捷虽然心里门儿清,表面上还想逗他一下。
“做刚才想做但是没做成的事。”杜誉把他推进屋。
赵捷抓住他的胳膊:“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你过惯了苦日子’?”
“没什么新鲜的,之前那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吗?”杜誉反问。
赵捷想着的确如此,便也未曾过分追究他的说辞。
***
作者有话说: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周鹤雏
(此处继续省略两千字(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