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沉默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那双鸢色眼睛里流露出的鄙视神采太过明显, 还是天镜里的良心痛了起来——

  她有点忐忑地说:“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

  “……”天镜里搓了搓手, 目光闪烁着,生怕自己的眼神有哪里不对,会伤害到这个疑似轻生的脆弱少年。

  她的反应常规到太宰都愣了一下。

  毕竟在他经常霍霍的横滨,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他了。看来还是东京的民风比较淳朴——

  “莫西莫西?”天镜里看他不说话, 心里急死了, “你别难过啊,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别、别……”

  太宰已经反应过来,他垂下眼睫, 轻声说:“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天镜里看他浑身上下缠着绷带, 忍不住就想到了自己的宝贝孙子阿纲被人欺负的样子。

  天呐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少年。

  她久违地燃起了母爱。

  “怎么会呢, 来跟我走。”她顿了顿, “走慢点,要我背你吗?”

  太宰倒还没有那么不要脸。

  他摇了摇头,柔弱地跟在天镜里后面, 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

  天镜里有一个优点, 就是她不喜欢查别人户口。

  和她的二弟子安先生不一样,她没有那个智商也没有那个主观动机去推测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何经历又意欲何为。

  ——她现在只想投喂一下这只可怜落水小猫咪。

  太宰低着头,用刘海挡住了深晦的眼睛。

  这太不寻常了。他反倒暗暗警惕起来。

  ——能够悄无声息地复活织田作,而且还一夜之间在互联网走红的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家伙!

  太宰选择用这种方式靠近天镜里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在来之前他早就调查好了有关天镜里所有能查到的资料。

  就目前的情报来看,她应该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年轻, 而且好像多年前就和犯罪组织有所接触——

  她现在的靠山好像是那个彭格列。

  太宰飞速地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已知的情报,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天镜里的话。

  和天镜里说话是真的不需要动脑子, 他只要:“哈哈哈哈。”

  “确实。”

  “是呢。”

  就完事了。

  “好啦,我们到啦!”

  天镜里拉着太宰走进了山本寿司店。

  老板山本先生显然对这个少女还有点印象,他眯起眼睛笑起来:“噢,是你啊小姑娘。”

  “你后面的这位是……”

  显然太宰狼狈的样子还是和别的客人有所出入的。

  天镜里:“我的钓友啦。我们今天一起去钓鱼,然后他掉河里了。”

  太宰:……

  山本:……

  还好他们都是聪明人,没有问鱼在哪里钓具又在哪里!山本看着太宰头上还黏着的河藻,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嫌弃的话,还是先到我家后面清洗一下吧。”

  山本老板真是一个好人!

  天镜里的眼睛亮晶晶的。

  “还在等什么呢!好兄弟!”她管太宰叫兄弟,“走走走,进去进去。”

  她用力很有技巧性,太宰猝不及防被她带着走,虽然没感受到很大的力,但就是动不了。

  太宰·体术中上·治当时整个人的肌肉都绷紧了。但很快他又放松下来,垂眸装作无害的样子。

  “你反应好大啊。”天镜里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背后响起。

  这下子麻烦了……太宰暗暗想。

  天镜里的声音渐渐变态:“嘿嘿嘿,是不是怕痒?”

  太宰:……

  “没有。”他回答后,步子变得利索起来。

  天镜里盯着他身上穿着的黑不拉秋的衬衫看了一会儿。因为在河里泡了很久,都已经能看见里面的绷带形状了。还有些河里的泥渍,看起来十分狼狈。

  刚才还不觉得,经由山本先生这么一说,天镜里愧疚起来——她竟然直接抓人来吃饭,这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太宰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他慢吞吞地转过头来,轻轻问:“怎么了?镜里小姐?”

  “嗯……”天镜里思考了一下,“你的名字是?”

  太宰脸上浮现一抹惊讶,然后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有介绍过自己吗?我叫太宰,太宰治。”

  天镜里一拍手:“好,小治是吧,你放心在这里洗澡,我去去就回!”

  她给人起外号向来有一手的。

  太宰就看见眼前的人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转身一眨眼就跑不见了。

  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然后慢慢地,转为一种十分凝重的沉着之色。就好像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袱一样。

  他打开了山本家的浴室,然后一件件地把脏掉的衣服脱下,开始洗澡。

  好麻烦啊。

  太宰想。

  要不是为了打听织田作的事情——要不是为了接近那个女人,他现在应该找条河幸福地漂着吧。

  嘛,也没有幸福一说就是了。

  太宰的目光渐渐变得空茫起来。他抬起头,任由温热的水流打湿脸庞。

  实际上,他也不是很明白之后应该去做什么。要洗白他那些资料还要过很久,而在这段时间内,他依旧还得躲避来自港口黑手党来自形式上的追杀。

  想死,但是又有一条紧绷的弦时刻把他吊着。

  太宰正想着,浴室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

  天镜里轻快的声音响起:“小治!衣服放在这里了哦!”

  然后太宰就听见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然后是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太宰换好衣服出去的时候,天镜里正举着一个球棒和一个小男孩在说话。

  “欸欸欸!小武你居然和我们家小纲是同班同学吗!”天镜里脸色浮起红晕,“这真是……”

  山本武年纪小小,但是已经很讨老奶奶喜欢了。他恰巧也很喜欢这个客人,坐在椅子上和她聊了起来。

  看见太宰从里面出来,山本武笑了下,然后接过球棒就离开了。

  “说是要成为职业棒球手呢!”天镜里注视着山本武远去的背影,“真不错啊!”

  这些事情对太宰治来说太远了,他笑着问:“小姐也喜欢打棒球吗?”

  天镜里想了想:“应该会吧。”

  “应该?”

  “嗯……生活所迫嘛,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刚好也有陪人打棒球的业务哦。”

  “好厉害。”太宰没什么诚意地夸道。

  天镜里这个时候已经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她刚才飞速冲到旁边的商店挑选了一套白色的连帽衫加牛仔裤给太宰换上。

  事实证明人长得好看穿麻袋都好看。不过此时太宰刚吹好的头发蓬松,脸上也被水汽蒸得有点发红。

  那种阴郁的气质倒是消散了不少。他看起来和同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绷带的话,应该和你用的是一种吧?”天镜里有些不确定地说。

  “嗯。”太宰点点头。

  “那太好了。”天镜里接着说,“那先吃饭吧,一会儿我再想办法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太宰的手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判断和推测。天镜里哪里是不麻烦。她比那些上来就查户口的还要麻烦一百倍。

  至少那些想要套他信息的人不会用这种软乎乎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他往她的节奏里带。

  换衣服……还要换绷带,还要处理伤口?太宰拒绝!

  他立刻说:“我会的。”

  “嗯?”天镜里不明所以。

  太宰:“所以就不麻烦小姐了。”

  他说着,笑了一下。

  天镜里:嗯嗯嗯?

  听这意思他经常挨打?!

  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噌”地一下,她眼睛里就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太宰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捂着自己的脸,低头轻轻地说:“教导我的医生时常会让我做一些危险的工作。不过好在家里就有药,所以受伤了也不怕。”

  天镜里的拳头捏得嘎吱作响。

  “可恶啊!可恶!”

  “那你跳河也是因为——”

  “不,”太宰眸光破碎,“我只是太累了,这才倒在河边。”

  结果被水冲走了是吧?

  天镜里狠狠地生气了。

  太宰这时又轻轻地说:“其实医生他对我也没有那么坏。”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像是忍不下去了一般,哽咽着说:“对不起。”

  然后他转过头去,虚空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天镜里:天呐!

  *

  “所以这就是你把这家伙带到家里来的原因?”玲子的脸已经全黑了。

  如果杀气能具象化的话,恐怕天镜里现在已经被刀子戳得千疮百孔了。

  她卑微地跪坐在地板上。

  “对不起,但这个孩子——”

  天镜里顿了顿,她也知道自己家情况比较特殊,不适合放进来一个普通人类。

  但她转念又一想,反正过一段时间太宰就会忘了她,那管他呢!

  玲子感知到了天镜里的情绪。

  她的目光越发冰冷。

  她的左手边,是爱莫能助的织田作和景光。她的右手边,是想要劝架的夏目和安室透。

  是的,今天难得大家都有空,齐聚一堂,本来还准备给天镜里一个惊喜。

  没想到被她一个突袭打得措手不及——

  她直接又带了个活人回家。

  站在窗台上的斯佩多眼里也不禁流露出鄙视的神情。

  狭小的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

  就连风都很难漏进来。

  玲子冷笑着说:“那你打算把他安置到哪里?让他睡厨房?还是厕所?”

  天镜里眼泪汪汪:“他还是个孩子啊。”

  玲子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故作柔弱的太宰治。对方怯怯地抬起头,虚弱地笑了一下。

  玲子感觉有点被恶心到。

  她敲了敲桌子,有点不相信天镜里竟然看不出这家伙的伪装。

  天镜里已经沉浸进去了:“呜呜呜我、我也知道家里没有地方住了。可是小治真的好可怜……要不我去找川平……”

  川平:听我说,谢谢你。

  太宰发现织田作不认识他。这让他的警惕一下子拉到了最大。除此之外,他感觉心里腾起了一种久违的兴奋,他要努力克制着,才能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没事的,”他咳了一声,“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谢谢你的帮助,经历小姐。”

  玲子的目光从太宰的脸上扫过。

  他的虚弱和苍白不是装的。毕竟他为了躲避港口黑手党,确实好久没晒过太阳了。而且他又经常作死,把自己的身体这样搞那样搞,看起来确实很虚弱。

  她皱起眉,有些烦躁地说:“不用。我在教训这家伙。”

  天镜里:“呜呜呜呜呜。”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玲子。

  玲子……玲子只觉得头大。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自打捡了阿景回家,这家伙的瘾就上来了。天镜里现在是看到人就想捡回家。

  每次,天镜里都和玲子保证是最后一次。结果呢?到头来还不是……

  玲子想到最近的开支就胸闷气短。

  天镜里大概也知道自己理亏。她垂着眼睛,小声地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谁都往家捡的。”

  她声情并茂地描绘了一下太宰治到底被不良医生压榨得有多惨。

  “是真的,横滨人真的道德水平不行。我上次和夜斗一起擦了一晚上玻璃,对面就给我们一人五日元。”时移世易,天镜里已经看不上这点钱了。

  但是她脑袋里突然有一点灵光闪过。

  “说起来——”天镜里愣住,“小治你之前是不是就在那里打工来着。”

  太宰愣了一下。他之前看天镜里的表现,以为她已经忘了。没想到她现在又提起这茬,难道她是欲擒故纵?

  天镜里只是单纯脸盲。而且如果连工作路上遇见的路人都要记,那她活得也太累了。

  太宰权衡了一下,点了点头。

  天镜里更悲愤了:“你听见了吗,阿玲!小治那个医生监护人不仅让他打童工,而且半夜都要上班。他能长这么高真的很不容易。”

  太宰福至心灵:“原来我有个同事只有一米六是因为——”

  他停住了,在心里偷偷感受着一句话抹黑两个人的快乐。

  天镜里:“太狠了太狠了!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她也不知道这个黑心医生就是她的新的心灵挚友森先生,她现在就是很愤怒。

  但是愤怒并不能让这位阅历丰富的神明立刻失去理智。

  天镜里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对着满屋子的人,将自己的想法慢慢地说了出来。

  她对太宰说,自己认识非常好的律师团队(指妃英理),但是她自己的条件现在确实不咋地,没有办法帮助他很好地生活。

  她觉得太宰这个年纪就应该去读书,真好她最近干活到了瓶颈,打算开分店玩玩。

  所以——

  “你可以勤工俭学。”天镜里认真地说,“白天念书,然后放学了就和我一起摆摊。我会将我的手艺教给你,这样子你也有一门可以立足的手艺……就当时我的学徒。”

  天镜里怕他害羞,还介绍了旁边两位:“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徒弟。你别看我看起来不像摆摊的,实际上手艺还可以!”

  太宰:?

  拜师可以,但勤工俭学是什么?

  天镜里说着,抿着嘴笑了一下:“你上几年级了呀?”

  太宰沉默:“自从遇见医生后都没上过学了。”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整个屋子的人都炸了。

  织田作眼里的心痛直接刺痛了太宰的眼睛。虽然织田作已经忘记了生前的记忆,但是在他的认知里,一个孩子当然是要去上学的,他以前还规划过给家里的孩子都送到学校去呢。

  所以当听到太宰治十二三岁之后就辍学了,他的心痛可想而知!

  夏目自己就是学生,他瞅着觉得这位太宰应该还比他大一两岁,但也是同龄人吧。他真的没想到他的命运竟然如此坎坷。对比之下,夏目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幸运了。

  景光和安室透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都是警校毕业的。他们最看不得这种逼迫青少年打工,不让他们上学的无耻行为!

  屋子里一片寂静,一时间,只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还有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

  硬了,他们的拳头全都硬了。

  最后,玲子一锤定音:“你做得对,镜里。”

  她目光投向太宰,沉吟片刻,她说道:“之后你就和我们一起住下吧,不用担心,我们这么多人,养你一个还是够的。只是你情况特殊,自己也要更努力用心才行。”

  “上课就好好学习,下课也扎扎实实学手艺。大家都会帮助你的。”

  天镜里在旁边猛点头:“对啊对啊,对了,我记得你打工的地方也是黑手党对吧。唉,横滨就是这点不好,之前那个事……简直经济倒退二十年……要不我想个办法帮你把那个黑手党搞倒闭——”

  停。

  天镜里猛地想到,那好像是她的心灵挚友森先生的产业。

  她轻咳一声。

  “总之、之后找机会把那个医生揍一顿吧!”

  太宰笑得脸都快僵了。

  小白花人设已经立下,难道他还能现在说不同意?确实他也有一万种理由解释自己其实学得很好。但有的时候,怀疑的种子就是这样种下的。

  在织田作复活这件事上他无比谨慎,不想有任何穿帮或者是能够招致危险的可能。

  为此——

  上学就上学吧。

  太宰想,到时候翘不翘课不还是由着他?

  “……谢谢你们。”太宰轻轻说,他看起来像是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不客气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对了……”既然刚才已经提到了,太宰索性就问了,“之前见到镜里小姐……师父的时候,你好像在天上飞,还有你的同伴,这到底是?”

  “哦,那个啊。”天镜里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因为我不是人嘛?”

  太宰:?

  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屋子里剩下的五个人脸上同时都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我也不是人。”玲子托着腮,目光落在太宰脸上,有种兴味之色。

  景光温和地笑笑,平静地说:“我也不是呢。”

  织田作也朝他看过来,看起来和他们之前每次相遇都差不多。这明明是太宰做梦都想看到的场景,但在此刻,他心里却陡然生出一种退却的心情。

  “我也是,去世了有段时间了。”织田平静地陈述道。

  那块在心里急速下坠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然后狠狠地摔得四分五裂。

  “原、原来是这样啊。”太宰下意识地笑。

  他笑不出来。

  天镜里以为他被吓到了,还是解释起了她身份和大家羁绊的事情。

  太宰听了,沉默了很久。久到天镜里以为他要跑了,他才轻声地说:“我知道了。”

  太宰的反应虽然怪,不过考虑到他的悲惨遭遇,好像也还能理解。

  只有安室透,他将太宰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

  他克制地攥了攥手,没有表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反应。

  如果太宰也是……那夏目也是……

  安室透的目光从夏目清秀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了玲子的脸上。

  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连成了一条线。

  天镜里轻轻地拍了拍太宰的头发:“总之,今晚就先委屈一下小治。明天我们就开搬吧!”

  她的眼中满是温柔:“小治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宰轻轻地朝她笑起来,眼里有一瞬的晦暗,却像是被光稀释了一般,渐渐变得轻盈、甜软。

  “嗯。谢谢你,师父。”

  安室透握紧了拳头。

  他大概知道这个太宰治是来干什么的了。说实话他很想生气。

  认识天镜里这么久了,他也大概了解了她的性格,她虽然有的时候表现得有点呆,但绝对不是那种迟钝的人。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都相当敏锐。收太宰当徒弟这件事基本都是她一个人话赶话说出来的。

  ……刚才安室透在旁边听的时候他甚至还短暂地有点酸。为什么夏目和太宰拜师就这么随意,就只有他被各种考验。

  但是现在,安室透心里那点酸意正在缓慢地发酵,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

  他注视着天镜里的笑容,不禁想:她到底知道多少了?

  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人一点都不介意这些事情,只是用她的笑容包容着每一个人呢?

  也许她真的不知道、也许她只是有所预感,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呢?

  安室透时而能看到天镜里稍显寂寞的表情,但是在对着大家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

  尤其是对他们这些徒弟,天镜里就更照顾了。

  如果她发现了呢?

  如果……

  只是如果……

  “小透?”天镜里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二徒弟,“怎么啦,从刚才开始你的表情就怪怪的耶。”

  安室透连忙笑起来:“没有,只是觉得老师您一下子就收了新的师弟,我这边也要快点努力才行呢。”

  说到这个,夏目也笑起来:“我好像是年纪最小的呢。”

  “这个不急啦。”天镜里挠了挠头,笑起来,“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只要大家不忘记我,我就会一直陪在大家身边的。”

  “厨艺的话,什么时候学都可以呀。”

  夏目说:“等我考完试就来!”

  安室透也说:“等我解决完……的事,应该够休很长很长的假期了。”

  太宰不甘示弱,他幽幽地说:“那看来这段时间,就要由我陪在师父身边了。”

  安室透很气。

  偏偏这种怒气他没有立场拥有,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来。

  他憋得很难受,就连笑容也淡了点。

  “那太宰君要加油啊。”他顿了顿说,“需要我帮你联系一下学校吗,毕竟如果你真的是黑手党里出来的……”

  他说着,心中渐渐生出忌惮之心。

  太宰眨了眨眼睛,笑意不达眼底。

  “不用啦不用啦,我去找川平就好啦。”天镜里对安室透说,“你就专心忙自己的吧!毕竟,这也是一件大事嘛!”

  她眼里是满满的信任。

  安室透很难过。

  他牵起笑容,说:“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之后恐怕要先离开了。”

  天镜里就像是那种子女工作特忙的空巢老人。她倒是很想和最近忙得不见人影的二徒弟多聊聊,但又害怕耽误了他的正事。

  “那好哦,加油。”她举起手给安室透打气,“我会保佑你的!”

  *

  织田作觉得不对劲。

  是这样的,这位叫太宰的失学少年就这样在他们家就住下了。

  本来对方身世可怜,他也很同情对方。

  但是他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事情要从第一个晚上说起。

  他们家不是地方小嘛,然后他们男生组基本都是睡地板的。

  本来也都是这样,然后临睡前,天镜里沉默了一下。

  “小治还受着伤。”她说,“怎么可以睡地板?”

  “要是等到老了,留下什么风湿病关节炎……”

  太宰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都说神明有言灵。这种从神明口中说出的长命百岁并且小病缠身的未来……他是真的想死。

  天镜里:“小治,你睡床吧。”

  太宰摇头:“这样的话,师父和玲小姐睡哪里?”

  “而且,”他低头的样子看起来很乖,“我也不能老是让您搞特殊。”

  如果织田作有记忆,他估计也会为太宰此时乖巧的样子鼓掌。

  天镜里很吃这一套。

  她很感动:“那我把桌子拼一拼吧。”

  然后太宰晚上就睡在了桌子上。

  这是真的睡不着。他睡不着,就容易想起往事。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爬下桌子,蹲到了织田作的地铺旁边。

  景光还没睡呢,睁开眼睛望着他。

  太宰的眼睛在夜里显得更加深沉。

  景光思考了一下,然后掀开了被角,无声地邀请他——

  [一起?]

  织田作是第二天早上听说的。

  反正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两个人挤出了被窝。

  织田作木着脸,“豁”了一声。

  他也没说啥。

  太宰治重见故友的那点新鲜劲过了一晚上,已经有点退却了。

  以前织田作活着的时候,他也没有黏着对方走到哪跟到哪吧。作为朋友来说,看见他能活得——啊不,死后能过上这种平静充实的生活,太宰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他预备再观察几天就离开。

  至于那什么鬼上学,他先拖着,拖到离开就不作数了。

  至于报答,太宰觉得可以给这个贫穷的家搞一笔钱来。

  这是太宰心里是这么想的,在织田作看来,他就觉得这个太宰好像有点黏糊。

  大晚上的桌子不睡非要跟他们挤地铺,挤完了第二天早上起床还说想吃蟹肉罐头。

  天镜里还同意了。

  太宰欢呼一声,然后跟着天镜里身后就去买食材。

  事实上他还有点睡眼惺忪的感觉,看起来还没太睡醒。

  “小治啊,你要不再去睡一觉。”

  “不。”织田作就听见这个叫太宰的软绵绵地说,“我想和师父一起去买菜。”

  天镜里心都化了。

  织田作:就有点生气。

  然后太宰这边呢,既然已经确定了织田作现在过得还可以,而且那什么神器和神明的关系又是如此的生生相息,他的工作重心就立刻挪到天镜里身上来了。

  天镜里还有点不适应,她总觉得太宰这孩子比之前活泼了不少。

  其实吧……天镜里能感觉到他好像没有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凄惨,开心的时候也没有那么特别开心。

  怎么说呢,这个少年年纪轻轻,整个人的气质就沉郁得像一潭死水似的,非常难搞。

  真正让天镜里忍不住收他为徒的原因大概是她看到了他身上有种迷茫的气质。感觉这个孩子找不到他的归处,飘飘荡荡的,比她以前更像是孤魂野鬼。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天镜里也没处说去,总而言之,对于太宰的主动亲近她还是很开心的。

  她拉着太宰,两个人就出门买菜去了。

  太宰还穿着昨天的连帽衫,看起来非常乖。还好没有港口黑手党的人在这里,不然估计也是一波精神攻击。

  天镜里很会挑菜。

  她可以一眼挑出最好的那把葱然后报出稳稳踩在老板底线上的价格。

  她也很会挤来挤去。

  基本这种夹脑袋的活动她都让太宰一个人站在人堆外面,她钻进去很快,拿到东西出来也很快。

  等到太宰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手上都已经挂满了东西了。

  “如果拿不动的话,我可以再拿一点。”天镜里伸出手来。

  太宰说:“不用,我拎得动。”

  森先生听了都要流泪。

  天镜里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那我们回家咯。”

  回到家她又狠狠地夸了太宰一顿。太宰乖得像只小白兔。

  织田作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

  食材买回来,还要处理。

  天镜里从买菜教到洗菜,还要教他怎么做。

  反正就是带着他啥也要唠几嘴。

  太宰听着这些琐碎的事情,竟然不觉得很烦。

  怎么会有人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像是在发光呢?她好像一点也没有疲倦,只有对生活的热爱。

  太宰又想逃了。

  但天镜里可不会让他逃。

  毕竟她还记得太宰是来学手艺的。

  太宰以修养身体为由,暂缓了去学校的事情。这段时间天镜里一定要教会他做一道小吃。

  “小治之前有自己做过菜吗?”

  太宰笑了一下,点点头:“做过的。”

  指活力清炖鸡。

  天镜里赞赏点头:“太好了,你有基础那就好办啦。”

  她说:“其实做小吃不难的,只要掌握好一些点,然后刷上好吃的酱料就好了。”

  天镜里思考了一下,她想找一个简单成效快反馈高能让徒弟学手艺积极性大幅上涨的小吃——

  就决定是你了棉花糖!

  天镜里嘿咻嘿咻地请出了棉花糖机。

  这个机器和太宰认知的有些不太一样。他所了解的棉花糖一般是超市里卖的袋装充气糖果。

  “但是也很简单的。”天镜里拿出一根签子,“之后的话,小治自己推着车出去卖都可以。不管是大人小孩都很喜欢。”

  她把糖倒了进去,然后握着签子开始转圈。

  空气渐渐升温,一股甜蜜的芳香从高速旋转的棉花糖机里传了出来。白色的、轻柔绵软的丝线如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天镜里手里的竹签。

  一开始还不明显,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团成了有相当大小的云朵。

  天镜里轻巧地转动着签子,让那些白色的丝线尽量均匀地裹缠在外围。

  她一直转一直转,太宰就看着那朵白云颤颤巍巍地,越来越大。

  他鸢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团漂亮的白色。

  直到天镜里将棉花糖举起来,递给他:“给,要不要尝一口?”

  太宰接了过去,无从下口。

  天镜里:“直接咬嘛。”

  不管怎么咬,嘴角都还是会沾上点点糖丝。太宰索性直接咬了下去。

  那是如同棉花般的触感。

  太宰总觉得自己应该在路上见过有卖这个的……以前。但是那个时候一直忙着港口黑手党各种各样的事情,每天都在走钢丝,在生死的边界里游走,他也确实没有什么功夫去想这些事情。

  糖嘛,肯定也就是甜的。

  然后讨一个造型的巧。

  光是看,太宰就能想象出它的味道。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

  “怎么样,是不是超好吃?”天镜里笑嘻嘻地问。

  “嗯。”太宰点了点头。

  然后他的眼前又出现另一根签子。

  “到你啦。”

  太宰:?

  他愣了一下,然后举起签子。

  天镜里给他倒了糖,他开始绕棉花糖。

  平心而论太宰确实是个相当聪明的少年。一开始他的手还不太稳,可是这才第一遍,做到后面他已经裹得相当好了——和第一次做棉花糖的人比。

  太宰看着自己做的第一个棉花糖,也是圆圆的,但是没有天镜里做的圆,甚至还有的地方有点歪。

  天镜里:“可以给我吃这个吗?”

  太宰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她。

  当事人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的样子,依旧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不好嘛,宝贝小治。”

  太宰:……

  他有点受不了这个女人的甜言蜜语。这才认识的第二天!她为什么能这么坦然地说出肉麻的话!

  太宰混乱地把棉花糖递了过去。

  天镜里笑着低头咬了一口,然后她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真是不错,不愧是我教导出来的徒弟!”

  太宰挑了挑眉,刚想说什么,手里的棉花糖却已经被天镜里拿走了。她直接飞到客厅里。

  “大家,快看!这是什么!”

  另外四个人齐齐看过来。

  要说他们没关注这边的动静那是不可能的。早在天镜里打开棉花糖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竖起耳朵了。

  “锵锵锵——小治亲手做的棉花糖!”天镜里举着棉花糖,摆了一个pose。

  玲子:……

  景光:……

  织田作:……

  太宰:……

  算了,他想,只要他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

  想到这里,他扬起一抹笑容,还带着点羞涩:“都是师父教得好。”

  天镜里得意地拍着太宰的肩膀:“哈哈哈哈哈,你太谦虚了小治,这个棉花糖能做成,咱们师徒俩,少了谁都不行。”

  她是真的不怎么用力,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股巧劲很难抵抗。太宰思考着,脸上同步扬起笑容。

  玲子:“你看他们俩像不像楼下的那谁和那谁?”

  织田作:“谁?”

  景光:“确实。”

  织田作正纳闷呢,却灵光一闪。

  他:确实挺像哈。

  这个伟大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棉花糖最终,被大家一人掰一口吃掉了。

  他们都是天镜里的神器,吃起东西来也没什么忌讳的。

  太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说:“大家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天镜里不知道从多少人嘴巴里听到过这话了,她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是挺好啦,要是阿玲不凶我就更好了。”

  太宰:“之前师父你说,神器都是死后弥留人间的魂魄化成的,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找生前的亲友吗?”

  “那个啊。”天镜里又把太宰治拉回去继续卷棉花糖,“他们都不记得啦。”

  果然。

  这和太宰治想得分毫不差。

  “……为什么呢?”太宰问,“如果没有生前的记忆,那岂不是日常生活都有困难?”

  “唔……”天镜里思考了一下,“没有吧?我感觉大家都挺正常的啊。”

  她注视着手里的棉花糖:“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这方面的理由啦,但是别的神明都是这样做的……所以我也跟着做啦。”

  “别的神明?”

  “嗯,之前和我一起打工的那个就是呀。”天镜里说起好友,忍不住笑起来,“他是不是一点神明的样子都没有?”

  说实话,确实。

  太宰笑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天镜里这么好套话的对象。当他准备再接再励,再套一点就收工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凝在了眼前的棉花糖上。

  天镜里教会了太宰基础的绕棉花糖手艺之后,就一声不吭地整起了活。

  她拿了红色的糖,怕不够她还倒了点色素在里面,这是太宰知道的。

  但是他不知道,这玩意可以卷成玫瑰花。甚至还做出了渐变效果!

  太宰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天镜里绕了一朵玫瑰花棉花糖,每一片花瓣都层次分明,姿态各异,而且疏密有致,和真正的玫瑰花相比也就是大了一点。

  棉花糖机的原理太宰已经搞明白了。他的手法也掌握得很好,可以绕出一个相对标准的球。

  但玫瑰花?为什么?

  天镜里注意到了小徒弟惊讶的目光,她有点得意地咳了一声,紧接着又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太飘。

  “这个啊,就是更进一步的技巧了。也就是微操。”

  太宰:?

  “你别不相信啊。”天镜里把这朵玫瑰花插在旁边,又抽出一根竹签,认真地解释道,“其实呢,你师父我在摆摊有了一定成效之后,也吸引了一些同行过来竞争。但是他们都在帝丹门口待不下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小治!”

  太宰被天镜里注视着,想了想,答:“因为师父的产品很有竞争力。”

  天镜里:其实是因为他们会被保安赶走。

  “咳,对,就是这样!”天镜里说,“棉花糖……谁都会做。那么一名优秀的摆摊人该如何保证我们的市场不被挤占呢!”

  “我的回答是,必须提高产品的核心竞争力。”

  天镜里说完,往机子里倒了一把糖。

  “有的时候,普通摊贩和大师直接,差得就是这么一点……小治,你看好我的操作。”

  她话音一落,太宰就看到了她的手在转动签子的同时,轻轻地抖动起来。

  这是连他也要仔细观察才能察觉到的操作。

  天镜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是了,这就是我的独门技法之一——Z字抖动!”

  太宰沉默了一下:“师父,这好像是别人的招数。”

  天镜里:“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来,你再看一遍。虽然我抖动的幅度很小,但却在悄悄改变棉花糖丝的运动轨迹。这是很多小摊老板都学不到的技巧。”

  太宰:也不用学这个。

  天镜里眯起眼睛,严肃地说:“有的时候,胜负就在方寸之间。来——试一试吧,小治。”

  太宰接过竹签,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虽然他觉得学这个也没什么必要,但它胜在足够无聊。

  于是他也全神贯注,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根竹签上。

  Z字抖动……

  太宰在心中暗暗地念出招式名称。

  就像他每次发动人间失格都要在心里暗暗喊一遍一样。

  第一次,失败了。

  第二次,也没有成功。

  第三次,眼看着就要成了,楼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太宰的手稍稍移动了些许。但这却导致他刚刚引导的轨迹再次被乱——

  他有些不满地皱起眉。

  “别急。”天镜里在旁边淡淡地说,“专心。”

  “吸气。”

  “呼气。”

  ……

  Z字抖动。

  太宰目光锁住这根竹签,他感觉自己盯到精神力都快提升了——如果他有的话。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终于——!

  “你成功了!”天镜里激动地蹦了起来!

  太宰下意识地就想笑。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好像又被对面带着跑了。节奏不在他手里,这很难受。

  天镜里毫无察觉,还搁那高兴:“快快快,拿去欸大家看!小治小治,你拿还是我拿,冲冲冲!”

  太宰把棉花糖拿过去了。

  “可以啊,”这是他的唯一指定好友织田作,“不错。”

  太宰有点开心。

  景光和玲子也都夸了两句,不过后面这位姐姐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是有点微妙在。

  太宰难得没想太多。他想找个地方把糖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