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我死后他追悔莫及>第71章 摊牌

  剑尖从脖颈移开,抵在奚玄卿肩上,深戮几寸,见了血。

  剑锋却忽然移开。

  带出一串血珠,撒在空中,溅落地面。

  “滚开!”

  仓灵冷戾地骂了句,挽了个剑花,收敛锋芒,倒将刀柄撞上奚玄卿胸膛,狠狠一推,奚玄卿连连后退,背脊撞上木柱,裂了几寸,馄饨摊的顶棚摇摇欲坠,他后背又洇出血,腥甜血味带着浅淡的雪岭松香。

  仓灵吸了吸鼻尖,低声暗骂:“麻烦。”

  这一切,发生地极快,不过眨眼之间。

  偏偏,刚刚还满大街的人,在这一瞬之间全都消失了,独余火膛热焰,煮锅沸腾,馄饨汤碗冒着热气。

  暖阳被一片浓重的阴翳遮蔽。

  转瞬之间,便入了夜。

  是夜妖之相。

  握着的剑被仓灵举起,他望着那片慢慢散开的浓黑云层,纵身跃起,金光璀耀之间,衣袂翻飞,凌空独立。

  金翎剑已化作一把神武羽弓。

  长臂伸展,弯弓搭箭,磅礴的灵流自指尖淌出,凝聚成一支灵箭。

  那双曾狡黠的,柔弱的,娇憨的双眼,已如盯着猎物的鹰隼之目。

  凤凰法相自身后展开,双翼扇动飓风,庞大地似要占据半片天空,绯红猎猎。

  奚玄卿仰头看着他。

  这一刻,再也不会有人说那只是一只小妖怪,一个天狱的阶下囚,一个可怜地偏执地固执地寻了奚暮三百年的痴儿。

  他……是凤凰。

  伪装褪去,那双偏圆的眼也舒展开来,眼尾微微挑起,犹如飞凤,缠着冷戾恹色。

  “咻——”

  灵箭势如闪电,迅如疾风,一箭破开浓重云翳,露出后头的月。

  不,那不是月。

  那是一只伪装成圆月的眼。

  借着白日里刺目的阳光隐藏伪装,只有到了夜里,它才无处藏匿。

  “咻——”又是一箭。

  仓灵的手速太快,那颗眼珠子反应不过来,一箭正中。

  眼珠也不硬碰,带着伤就要跑。

  仓灵又搭上一支箭,却被奚玄卿握住手腕。

  倦恹之色堆上脸,他不耐烦地朝奚玄卿瞪去。

  奚玄卿却只是朝那眼珠子丢了一道符咒,对仓灵说:“越瞪越没什么气势,眼睛那么圆,非但不凶,还怪可爱的。”

  似说笑。

  哪怕肩头还带着仓灵刺下的伤,他也像个没事人一样,嗓音低沉。

  仓灵:“……”

  又瞪了他一眼,就要追上去。

  “别追了,你那一箭已经重伤它,给它点时间。”奚玄卿说。

  仓灵甩开他的手,收回羽弓,凤凰法相渐隐,他抬手覆脸,刚要给自己重新戴上伪装,却又被对方毫无边界感地拦住。

  “这天底下没有一株仙草,能长出凤凰法相,仓灵,再装下去,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你才装!”

  仓灵狠狠瞪他,但想起奚玄卿说他瞪眼的样子可爱,心底一阵烦躁。

  可爱个鬼。

  却默默收敛起不听话的双眼,垂睫咬唇,抱臂嘟囔:“你以前不是叫我凤翎吗?怎么知道仓灵这个名字的。”

  奚玄卿一怔:“你说什么?”

  仓灵翻白眼:“没什么,治你的伤吧。”

  他也不装了,直接一道灵流注进奚玄卿肩头的伤口。

  此为凤凰金翎剑所伤,搁凡尘境便是药石无医,凤凰的灵力才能治愈,只是……奚玄卿目前这体质,怕是要吃点苦。

  但这人确实很能忍,疼地直呕血,还一声不吭。

  眉宇紧锁地想心事,像在梳理一团乱线。

  “你看出来了?”仓灵收了灵力,坐下斟了一杯茶,慢慢抿,还是热的。

  无论是故意催生的龃龉,质疑,还是掣出剑扎的那一下,都是为了钓出伪装成月亮的那东西,让它误以为他们决裂,是可乘之机,这才露了马脚。

  仓灵是靠着绝对实力,靠着没有被这个世界抹去的凤凰神力,看出的端倪。

  那被这个世界篡改体质的奚玄卿呢?

  奚玄卿道:“昨夜的月亮太圆了,和今天的一样,位置一直没动过。”

  云翳散去,阳光透出。

  刚刚消失的人又都出现了,没有人发现发生了什么,他们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只有馄饨摊老板急忙奔来,看着要断不断的木柱,急地直跳脚。

  “是我不小心撞裂了,应当不会塌,这些你拿着,改日修葺一下吧。”奚玄卿掏出一枚石子大小的金子,递到摊贩手里。

  “他们或许算不得人。”仓灵说。

  “在我们眼里,他们并未真实存在过,可在他们自己眼里,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过着正常的生活。”

  仓灵嗤笑一声:“满眼空花,镜花水月,全是虚相罢了。”

  这些人真的还算人吗?

  一旦看破虚幻,便能轻易瞧出,他们有的严严实实挡着脖子,有的缠紧手腕,有的戴着帽子,绝不肯摘下,那是因为这些部位受过致命伤,或自刎,或被割喉,又或者被敲碎了脑袋,还有的人脸色难看至极,青白黑灰,这些都是中毒而亡的。

  五花八门的死法,什么都有。

  这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仓灵:“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为何没去轮回路……”

  轮回路……

  仓灵忽然想起,轮回去他去过,去找奚暮,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止是奚暮的魂魄,这世上所有人的都……

  眉未舒展,仓灵一抬眼,又瞥见几个作修士打扮的人走近,身着青袍,手持长剑。

  瞧起来并无异端,可无一例外心脏的位置都洇着一大滩血,空荡荡的,用围巾遮掩着,更甚者,胸膛都被扎烂了,脊骨被拧断,血肉模糊,不知道靠什么站立走路,姿势古怪地像行尸。

  那些是……天衍宗弟子?

  是已经死掉的人。

  这死状,为何那般眼熟?

  “先离开。”

  奚玄卿挡在仓灵面前,打断他思绪,牵起他的手,绕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处荒芜的小院。

  “这是哪儿?”

  杂草葳蕤,池塘干枯,到处散发着腐朽生霉的气息。

  窗棂贴着红双喜,那字剪的丑陋,歪歪扭扭的,红灯笼晦暗斑驳,红绸挂在门梁上,装点着院屋,大约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成亲,像是新房,婚礼都没完成,便已人去楼空。

  奚玄卿没回答,应该也不知道,仓灵便没多问。

  仓灵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抬眼看着奚玄卿:“入阵后,我还保留灵力,你却被改变体质,我怀疑你不是真的,这些话……都是我胡诌的。”

  奚玄卿:“……我知道。”

  “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仓灵抿了抿唇,目光移到奚玄卿伤口上,“刚刚那些人,你也看见了,他们都是死人,死了才被留在这里,我没怀疑过你是假的,可你的体质在向他们靠近,是不是因为……”

  “因为我快死了。”

  奚玄卿回答地很平淡,像是很早就悟透了生死,压根不在意。

  石头边抠了一手泥土,仓灵收回手指,舒展开,倾身揪了奚玄卿衣摆来擦手,意味不明地哼哼,似笑非笑,倒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他抬眼,勾着唇角:“好啊,那我等着,你应该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奚玄卿垂睫:“嗯。”

  “那我有些话就直说了,反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仓灵一摊手,那点装成仙草时勉强凑来的茫然模样散了个干净。

  一脸冷漠,透着精明算计。

  “虽然遭了场涅槃,但重生归来后,我早已忘却前尘,也懒得同你计较,但,起先确实是我的错,将你当作奚暮的替身,骗了你的感情,但你也已杀过我一次,泄了愤,如今,我们本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仓灵叹了口气,大约是觉得前尘过往那些事太过荒谬,眉眼间尽是薄情漠然,继续说:“我为复活奚暮而来,你同他都是女娲石,本出同源,我想借你一点石身,拿去复活他,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也已经答应过我,签下契约,不得反悔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是奚暮,那些年九天境上,我……对不住你,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就当我真的死了吧,不要执迷不悟犯傻了。”

  “自然,我也不讨厌你,这一路看来,你这个九天境神尊其实做的很好,为了铲除邪祟,以身犯险,就连死地中已经亡故的人,你也很同情他们,你确实……做的很好。”

  奚玄卿颤声:“我……不好的。”

  仓灵笑道:“你好不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说了我的看法和想法。当然,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死,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活着回去,我只要一点点石身就可以了,从没想过要你的命。”

  奚玄卿:“……”

  仓灵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的灰尘。

  漫不经心地说:“灵力就剩那么点,你这样,在这里怎么抓那邪祟?”

  “奚玄卿,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帮你抓那邪祟,你给我一点石身。”仓灵又抬眼看着奚玄卿,抿唇顿了片刻,认真道:“奚玄卿,你别死,和我一起离开这片死地。”

  他一连串说了那么一大堆。

  宛如罗织了一片网,困锁住眼前的男人,将所有的“节外生枝”都撇出去。

  奚玄卿只能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曾经游刃有余的九天境神尊,在他眼前笨拙地不知何言。

  曾经这双唇吐出无数冰渣似的话,不容置疑地安排命令所有人,如今,却被更冷的霜雪封缄,开不了口。

  他唯一的软肋,还在一步步逼近,用罗织好的网,插着刀尖的网,围上他。

  奚玄卿感觉自己双唇在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眼前那张漂亮的脸露出一抹做作的惊诧,旋即,又绽出一撇嘲讽,恶劣地嬉笑道:“哇,这个笑话很像真的。”

  什么?

  “你说的好有道理,你们都是女娲石化身,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仓灵抱臂哂道:“你当我傻啊,你说你就是奚暮?怎么可能?除了这些,还有哪点像了?”

  “…………”

  奚暮永远爱仓灵。

  捧在掌心,捂在怀里宠着爱着,他为他叛离宗门,抛弃一切,最后连命都给丢了。

  即便,仓灵理所应当地被爱着,从未回应,从未许诺过他什么,但他从无怨怼,不求回报。

  被这样的人深深爱过,又哪里还看得上其他什么人呢?

  即便失忆了,忘掉很多事情。

  但被捂热的心,从来不会改变。

  仓灵懊恼于自己曾犯下的糊涂,他就不该为了慰藉自己,去找什么替身,奚暮是无可替代的,他找什么奚玄卿啊?

  越是这样,越是不安彷徨。

  所幸,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他看着奚玄卿的脸,曾觉得熟稔,如今又觉得陌生。

  叹道:“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帮你诛杀邪祟,你给我一点石身,就这么说好了。”

  “其实……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给你。”奚玄卿嗓音很低,很哑,像含着一团火,灼地喉咙疼,又似被冰霜冻麻了舌根,禁不住颤声。

  “但我不想。”仓灵道:“我不想让我,让奚暮,都欠你的。公平交换,才好两不相欠,心安理得。”

  他们站在这间颓圮的小院中,沉默许久。

  窗棂上歪歪扭扭的喜字,门梁上蓄满灰尘的红绸,屋檐挂着再也不会亮起的红灯笼,还有某间无人造访的屋内案桌上摆放的一双贴着喜字的酒杯……

  奚玄卿看着,只觉眼前泛花,摇摇欲坠。

  最终,他还是应了一个千钧重的“好”字。

  他没昏过去,前一刻还在笑的仓灵却倏然脸色一白,趔趄一步,倒进他怀里。

  浑身滚烫,颈侧和手腕隐隐浮出片片翎羽。

  是……绯红的。

  像染了血。

  可明明涅槃之后的凤凰羽毛是白色的才对,不该像从前那样,因为剜去凤凰心,心头血染红了浑身翎羽,堕成红羽鸟妖。

  奚玄卿慌了神,去听他心跳,探他呼吸。

  都无异样。

  犹豫一瞬,奚玄卿闭了闭眼,无声地道了句“抱歉”,眉心相贴,进了仓灵识海。

  很顺利。

  仓灵的识海不会为奚玄卿打开,却从不对奚暮关闭。

  梧桐树,东边天空的焰火,结界外几欲崩溃的孔雀,凤凰泪……

  他说,他想好好睡一觉。

  睡醒了,就能做回丹穴山上的凤凰了。

  星星点点的往事,被他强行掣出识海,逼出体外,血色的记忆一层层附着在翎羽上。

  他粉碎了有关于奚玄卿的一切。

  却在最后那一刻,他留住了奚暮。

  ——奚暮,我怕我死了,就没人记得你了,我不要忘记你,我要让你永远留在我心中。

  若只是粉碎记忆,倒也不影响什么,偏偏他要留住一部分,从那些浩如繁星的记忆里,抽丝剥茧挑出有关一个人的,实在太难。

  这是禁忌之术,副作用极大。

  一旦情绪激荡,留下的那部分,与粉碎的那部分产生某种联系,封印的记忆就会松动,一瞬间,精神力的消耗成千上万倍地运转,身躯承受不住,便会昏迷。

  奚玄卿懊悔不已。

  他不该说出那样的话,他不该说自己就是奚暮去刺激他。

  仓灵只是嘴上说不信……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提了,我再也不提了,不会再说了。”

  额头烫得厉害,奚玄卿用仅剩不多的灵力为他降温。

  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涌出,他没管,可他那点灵力还不够。

  他望着自己看起来完好无缺的身躯,透过表面,瞧见其中斑驳破碎的石身。

  女娲石。

  他只剩这个可以用了。

  用冷火烧,与玄冰玉效果差不多,可以安抚稳定神识的躁乱。

  ·

  仓灵觉得浑身很烫,脑子很乱,像是里面丢了一大团乱线,被许多人扯来扯去,越扯越乱。

  仓灵本不想搭理,准备将那团东西全部轰出去,却蓦然瞧见他足踝的红线混在那团乱线中,心底一惊,他扑过去,要将红线扯出来,可每次都是一抓一大把,理不出来,要么全部丢掉,要么都给留下,没有别的选择了似的。

  这给他整烦了,躁地浑身是汗,越来越热。

  “……小凤凰。”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但他没工夫搭理,他还在那团乱线中挣扎,脾气暴躁地很。

  那声音也不歇,一直喊他。

  “……小凤凰。”

  “谁呀!”仓灵暴躁抬眼,朝那声音来源瞪去。

  眼前便慢慢浮出一道人影。

  似虚似实,整个人半明半昧,在斑驳光影中明明灭灭。

  那人冰肌玉骨,肤色如掺着千万年琥珀的凝脂玉,恍若神子,衣带飘扬,手臂上缠绕着金色的莲花臂钏,眉心还点着一道神印。

  仓灵眨了眨眼:“你是谁?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人温和笑道:“你见的或许是我弟弟,我同他眉眼有些像。”

  “很多年前,我的信徒称我大司命。”

  那个不存在于九天境,不存在于所有人记忆中的大司命。

  那个永远只被少司命一个人记得,为此还被旁人误会成得了臆症,却还坚定相信存在的大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