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我死后他追悔莫及>第31章 交颈缠绵

  绵密的针一寸寸扎进身躯,刺入五脏六腑。

  奚玄卿还陷在昏迷中时,便已感受到一切。

  涅槃劫中所限,无论是修为还是体质,他都无限趋近于这位逍遥宗师叔祖,可神魂还是属于九天境神尊的。

  因而,即便他昏迷过去,感官却无比清晰。

  身躯不能动弹,被困缚在识海中的意识却醒着。

  疼痛不是一下子袭来的。

  先像是蚊虫蛰了一下,身体本能地颤动一瞬,明显感觉到对准他的尖锐微微犹豫。

  是……放弃了吗?

  仓灵对他其实也……

  噗嗤一声,那尖锐毫不犹豫地扎进他心腔。

  他没有心。

  可血肉之躯一样是会疼的。

  他想醒来,可几次努力,也操控不了身体。

  那柄比尾指略细一点的针,噗地一声拔出,又噗嗤一声插.入。

  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尖锐刺破。

  脏器中的血一点点涌出,充满腹腔。

  若真只是个凡人,恐已性命不保。

  可手持利刃的少年,竟真要他命一样,一针又一针地往下落。

  他的肺腑、皮肉、骨骼……

  都落下了绵密的针孔。

  他能感受到疼,也能听见少年因使劲而发出的呼呼喘息声。

  稍能操控身躯时,他抬起手,握住仓灵的腕。

  少年浑身一抖,吓得急忙用烛针往他手背上扎。

  一针下去,掌心穿透,鲜血汩汩涌出。

  掌心松开。

  紧接着,喉咙落下最后一击。

  那柄烛针扎穿他脖颈。

  他彻底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后背凉薄一片,浑身都是绵绵密密的疼,如万蚁噬身,地板上已渗出一滩血,干涸之上又叠着新淌出的。

  混身骨骼都像是被拆裂。

  喉咙里卡着的一滩血,吐不出,也咽不下。

  那柄被扎弯的烛针早已斑驳废弃,丢在角落里。

  整间屋子乱作一团,珠帘上缀着的琉璃宝石被席卷一空,灵果也不见了,只跌落一两枚在地上,沾了灰尘和血,无人问津。

  仓灵跑了……

  他的小凤凰,想杀了他,然后……永远离开他。

  ·

  仓灵背着两个巨大的包裹。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大一点的解开,掀起一条缝,伸手进去摸出一个蓝莹莹的宝石。

  “这个可以和你换吗?”

  他望着热腾腾的蒸笼,盛满了软糯的桂花糕,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一只手捂着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

  明明不惧饥饿,那些年井底岁月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过惯了好日子,倒是娇惯了许多。

  他馋那热腾腾的桂花糕,喉咙不断吞咽,回味着从前奚暮买给他吃的时候那股滋味。

  摊贩摸着蓝宝石掂了掂,又瞧那少年一身狼狈,蓬头垢面,白袍早已染成灰色,袍边沾的血渍像极了泥点子。

  “你一个小乞丐,哪儿来的宝石,莫不是弄来骗人的石头?”

  不怪乎那摊贩不识货。

  实在是仓灵太狼狈。

  他们这些凡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哪里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宝石,大约也只认得金子银子。

  可仓灵没有银子。

  仓灵眼巴巴盯着香弹软糯的桂花糕,小声恳求:“我就换一块行吗?就一块。”

  “假的换不了,一块破石头不值钱。”

  摊贩瞪了他一眼,随手将那蓝莹莹的石头丢回给仓灵。

  讥诮道:“没钱吃什么桂花糕啊。喏。”他指着城门口席地而坐,面前摆着破碗的乞丐,“没钱想吃饭,就去那里,和他们一样,求求好心人施舍。”

  “不行哦。”仓灵看了眼,垂下脑袋,丧气道:“我还要赶路。”

  摊贩没理他,招呼别人去了。

  仓灵只能努力深嗅几息香气。

  恋恋不舍地几次回望,背着装满了宝石的包裹,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奚暮在哪儿,又会去哪儿。

  只能满世界乱找。

  他想,他可能已经不是他们口中的小妖怪了,妖怪是不会觉得饥饿,就像他以前那样。

  他现在是真的好饿啊……

  他走进一处小巷,坐在谁家门青苔斑驳的槛石阶前,并拢双腿,在膝上打开那个小一点的包裹。

  看着里头长满霉菌的果子发呆。

  灵果要比普通的果子腐烂的慢一点,可十几天过去,灵果也该烂了。

  他挑来挑去,找出两枚没完全腐烂,但果皮上沾满了斑点,已经干涸得枯巴巴的果子,艰难地咬了一口。

  一股酸涩绵绸的糜烂味直冲鼻腔,根本咽不下,只能呸呸吐掉。

  以前再好吃,如今也是烂果子了。

  该丢就丢。

  他这么告诉自己,捂着饿扁的肚子,只背着装满宝石的包裹,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偏僻巷口走出两个人,一直盯着他看。

  仓灵顿了顿,垂眸继续走,侧身从他们旁边穿过去,却被拎着后领,拽回来。

  那两人一胖矮,一高瘦,盯着他的包裹,目光灼灼。

  又嘀嘀咕咕:“我没看错,他拿出来就是宝石,价值连城!那摊贩不识货!”

  仓灵懵了一下。

  忽然眼睛一亮:“你们认出我的宝石了?那你们能给我换成银子吗?”

  两人相视一笑,意味深长,“认出来了,你把你的包裹给我,我拿去给你换。”

  仓灵从包裹里摸出两枚宝石。

  “我不要都换,我只换两个,可以吗?”

  瘦子眉头一皱:“那可不行,要换就得全都换了。”

  仓灵失落道:“那好吧,我不换了。”

  他继续走,那两人却拦住去路。

  仓灵愣了下:“麻烦让一让可以吗?”

  两人嘿嘿一笑:“这就想走了?”

  他们抽出腰后别着的刀斧,双目贪婪地黏在仓灵背后的包裹上。

  ……

  这巷子窄,又黑黢黢的,平日里没什么人路过。

  偏偏血腥味引来了感官灵敏的修士。

  那人长发高束,木簪绾髻,一身道袍,背着一柄重剑,摸进深巷时,只见一胖一瘦的两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巷中杂物纷乱,墙根青苔滑腻,长竹竿,旧苇席跌地到处都是。

  修士腰间坠着一枚铜牌,上面烙着“飞虞”二字。

  他一瞧那两人身上的伤,便知绝非普通伤。

  不是刀剑砍出来的,外表没有任何创口,却已骨骼尽断,经脉崩裂,大口大口的血往外吐,混着碎成泥的五脏六腑。

  “……魔种。”

  修士怜悯地看了眼那两个朝他求救的凡人。

  只叹道:“你们去吧,已经活不成了。”

  修士走出深巷。

  循着未散干净的血味,寻去。

  在他走远后,又一阵浓郁腥雾袭来。

  在那两个将死之人身边绕了几圈,又悄然散去。

  奚玄卿站在巷外高树上,看那魔息散去,本想跟上,却又回头朝那两个快死的人走去。

  他一道灵气注入,两人仿佛回光返照,一口卡在喉咙里的血喷涌而出。

  “你们做了什么?”

  终于能说话,他们鬼哭狼嚎:“求求仙人救我!我……我们遇到妖怪了。”

  奚玄卿一身白衣,面若金纸,即便眉目冷漠疏远,但到底瞧起来像个仙人。

  他们便将他当成救星。

  哭嚎声吵得人头疼。

  “再不说,我便走了。”

  “说!我们说。”

  “我们在城门那边看到一个背着一大袋宝石的小孩,老板不识货,不愿同他用宝石换桂花糕,我们……我们就……”

  “就什么?”

  仙人眉目一凛,面容似比刚刚还要冰冷。

  “就……就起了歪心思,想夺走他的包裹,还……”

  胖子声顿,捂住连连咳嗽的嘴。

  那瘦子眼珠一转,忽然指着胖子说:“是他!我只想抢走宝石,是他见那少年长相姣好,起了歪心思。”

  “你说我?你自己没有吗?是你说的,一人一次。”

  两人打了起来。

  明明快要死了,随着大幅度动作,骨骼裂地更碎,脉搏都要融成血水了,偏偏感觉不到疼。

  奚玄卿冷眼看着他们。

  月光投入巷中,照耀在一块蓝宝石上,它静静躺在青苔上,熠熠生辉,剔透晶莹。

  奚玄卿俯身,捡起那枚宝石,小心翼翼地在袖口擦了擦,紧握于掌心。

  一双漠然的桃花眼冷冰冰地看着相斗的两人。

  那缕灵气散干净。

  疼痛骤然袭来。

  两人一怔,只见手脚都绵软成破絮,抬不起来,腿脚也是,走不了路,紧接着,脖颈也支撑不住脑袋,倏然耷拉下来,里头融成血水,只连着一层皮,喉咙都没了,再也说不出求救的话。

  两双眼流出血泪,哀求又绝望地看向奚玄卿。

  直到眼珠子都融化了……

  双眼能视物的最后一刻,他们看见月光下的仙人双目阴鸷,那身白袍洇出密密麻麻的血点……

  奚玄卿默默看着他们。

  不知是不是被那两双融成血水的眼看得太久。

  他眼底竟也浮出一抹猩红。

  在这个世界,他的仓灵是魔种,是为世俗不容的存在,飞虞城的人已经找来,魔族的人也找来了……

  他要将他的仓灵好好护好。

  带回醉仙山,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

  奚暮……

  奚暮会去哪儿呢?

  仓灵不会腾云驾雾,靠着一双腿,和走烂了的鞋,他已找遍好几个凡间城池。

  饥肠辘辘,满身疲惫。

  他在河边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明明指尖没有半点血,他却觉得恐惧。

  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又跑出来了。

  飞虞城的人曾说,那是魔种的天生力量,不是他不想要就不存在的,它将如影随形,跟他一辈子。

  那些力量,是他一出生就吸干整个南岭飞虞的灵气,得来的。

  即便他不懂修炼,也已属于他。

  他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拥有这股力量。

  至少在刚刚,他能自保。

  他想,如果这股力量并非时灵时不灵,他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奚暮?

  他还有一大袋子宝石,奚暮穷,他都给奚暮。

  但他们说他的宝石是假的,连一块桂花糕都换不来。

  仓灵伤心极了,望着那一大袋的宝石,仰头长叹。

  怎么看也不像假的呀……

  他还是背上宝石,继续往前走。

  普通的凡间城池没几个修士,奚暮也不大可能在。

  他蹲在茶馆门口讨水喝的时候,听到里面喝茶歇脚的修士说,要去归黎城,说是城中的无妄秘境要开启,他们都是各个仙门的修士,都想去闯一闯秘境,即便不能名声大噪,一鸣惊人,运气好也可以找到许多宝贝,换来修炼资源。

  仓灵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

  再想多听些的时候,就被老板从门口赶开了。

  他记得奚暮说过,想去秘境里挣一挣身家,等有钱了就带他一起离开逍遥宗。

  仓灵不知道归黎城在哪儿,又怕旁人觊觎他的宝石,不敢再走大道,只能在崎岖小路上艰难前行。

  翻山越岭,跋山涉水。

  就像他跨越三千里,来逍遥宗寻人给他超度时一样。

  并不觉得多辛苦,都能忍的。

  唯独忍受不了的,便是饿得咕咕叫的肚子。

  足下一双鞋早就磨烂,鞋底都快脱落了,他就扯来一截菟丝子,绑着缠几圈,继续走。

  直到他站在某个山顶上,看见山脚下聚集了一堆人。

  他们穿着飘逸锦袍,颜色各异,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手持长剑的居多。

  都挤在一起,问一个中年男人,秘境何时开启。

  中年男人并不理会他们的焦灼,只悠悠拂须道:“明日。”

  一阵倒喝声,众人眉目间尽是不耐烦。

  “你昨天也说明日,前天也说明日,明日复明日,到底什么个意思?”

  中年男人只淡淡笑着,不说话。

  仓灵看明白了,这些人是各个仙门的修士,都是来秘境找宝贝的。

  如今正午,光照猛烈。

  仓灵双目畏光,摘了一片荷叶撑在脑袋上,眯眼朝人群看去,隐约能瞧见好几个逍遥宗的人,他们穿着青绿色的弟子服。

  仓灵眼前一亮,蹦蹦跳跳地滑下山坡,往人群里挤。

  大约嫌弃他像个小叫花子,这些香喷喷的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给他让道。

  这倒方便了仓灵。

  少年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沾满灰尘,都打结了,脸上也全是泥灰,圆润脚趾从破鞋里探头,唯独脚踝的一串红线金铃干干净净,活泼灵动。

  他撑着一柄荷叶,当作遮阳伞,背着破破烂烂的巨大布袋。

  个子不够高,就垫着脚尖,在人群里张望。

  他一直不被奚玄卿允许和别人玩,偷偷去找奚暮,已经很小心翼翼了。

  因此逍遥宗弟子不认识他。

  更何况,他这般邋遢模样,恐怕连奚暮都认不出他吧?

  仓灵一张张脸望去,没有一个是熟悉的。

  期待渐渐变作失落。

  他问:“这里是无妄秘境吗?”

  浑身邋遢,可一双眼睛又明媚又漂亮,还有些畏光,被刺激出一点点泪珠,实在教人疼惜。

  一位撑伞的女修靠近,将伞往少年头顶偏了偏。

  “是无妄秘境的入口,告诉姐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看起来也不像个修士。

  大约是个误入此间的小乞丐。

  难得有人耐心和仓灵说话,他心底雀跃,恨不得将满腹疑问全都抛出。

  “我来找人,姐姐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他指着逍遥宗的那群弟子说:“衣服和他们的一样,或许现在不一样了……”

  “他可能会戴一个面具,也有可能现在不戴了……”

  少年语无伦次,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见那女修满脸茫然,不知从何帮起,仓灵眼底的期待再度褪去。

  教人望着这双眼,便心生怜惜。

  却又无能为力。

  倏然——!

  “……仓灵?”

  熟悉温柔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或许并不明显。

  仓灵却听得浑身一激灵,双眼睁地圆润。

  他蓦然回首。

  便见远处走来一个青年,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仓灵而来。

  他被逐出逍遥宗,没再穿青绿色的弟子服,只一身灰白色窄袖直裰,长发高束,马尾飒沓。

  他不再需要避讳师叔祖,便摘了面具,将那张俊俏的脸露出。

  这般简陋的穿着,也未消减他俊逸英朗的气质。

  是奚暮!

  是他的奚暮!

  一双春水里浸过的桃花眸,又是温柔,又是不可思议,又是心疼地凝着仓灵。

  仓灵眼前泛出光花。

  不晓得是午后太阳太耀眼,晒得他眼睛疼,还是心绪太激动,这些日子的委屈浸涌而出。

  奚暮朝他疾步走来时,他亦是奔赴而去,一头扎进奚暮怀里。

  小声啜泣,慢慢地,都成了嚎啕大哭。

  奚暮紧紧抱着他,也不嫌脏,摸着他后脑安抚。

  他跋山涉水千万里。

  终于,又回到了最温暖的怀抱。

  “呜呜,我找了你好久,好想你,我问他们你去哪儿了,他们都说不知道。”

  归黎城一家客栈的客房中。

  热腾腾的洗澡水直冒雾气,氤氲满室。

  热水一捧捧往他肩上冲,水流顺着瘦削的肩膀滑落,身上都暖和了,仓灵才觉察出些许真实。

  奚暮看得心疼。

  他的小仓灵像洗去尘埃,露出的饱满珠玉,却瘦了好多,锁骨愈发明显,小臂足踝间,还有许多细小的划痕,都是翻山越岭时,不慎擦破的。

  奚暮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头皮,用皂角帮他洗干净头发,又耐心地用梳子一点点顺开他打结的长发,实在梳不开的,也不舍得剪掉,慢慢地替他理着。

  太舒服了,仓灵禁不住喟叹一声,昏昏欲睡。

  又被满腹辘辘饥肠折腾清醒。

  他抹去眉眼间的水珠,哀戚地看着奚暮,舔了舔热雾熏红的嘴唇。

  不需言语,奚暮起身,又拎起桶,加上热水,而后推门出去,回来时,已端着一托盘的食物。

  仓灵眼睛一亮,忙不迭往嘴里塞。

  鲜嫩嫩的果子,软糯糯的桂花糕,吃得两颊鼓囊囊的。

  “慢点吃,别噎着。”

  奚暮端着花果饮,凑他唇边,一点点给他喂着。

  吃饱喝足,也洗干净了。

  奚暮又拿了一身柔软的衣服给他披上。

  新衣服像是桑蚕丝的材质,穿在身上一点都不硌皮肤,尺寸也是仓灵的,穿着正正好。

  仓灵歪了歪脑袋,看着收拾洗澡水的奚暮,对方身上穿的明显粗糙,是最普通的桑麻料子。

  便问:“我这衣服,你买的吗?你哪儿来的钱啊?”

  奚暮倒完水,阖上门,见夜色已至,又点了盏明亮的蜡烛。

  回到床榻边,给仓灵擦头发。

  “不必担心这些,总归,养你的钱,我有在攒着。”

  仓灵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红了。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是在找奚暮的路上时,途径戏园子,隐约听见的戏词。

  ——看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他有没有万贯家财,愿意施舍多少给你,而是他明明生活拮据,却愿意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你。

  戏文里说:想要一个人,愿以稀世奇珍换;想爱一个人,愿以毕生所求换。

  前者是欲,或是情.欲,或是占有欲。

  后者是痴,看得穿,望得透,明知前路繁花似锦,偏垂眸,只见掌心一片镜花水月。

  仓灵想,奚暮大约便是这样的人。

  他脑海中,似有一抹印象与眼前的奚暮重叠。

  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青年,曾一袭鹤氅白袍,为他褪下,曾前途无限,荣耀无双,亦为他舍去。

  他痴迷地看着奚暮。

  冷不丁开口:“奚暮,你是不是为了我放弃过很多……”

  光明的前途,矜贵的身份……乃至身家性命。

  奚暮愣了下:“何出此言?我……我本来就只是逍遥宗一个外门弟子,修为不济,也无甚财帛,离开不离开,都是这样的。”

  仓灵眨了眨眼,瞥见奚暮眼底的卑怯,心底难过地泛酸水。

  他跳下床榻,赤着脚,咚咚跑去案桌边,将那邋遢的大布袋抱过来,往床上一倒。

  无数漂亮的宝石堆满了锦被,五颜六色,绚丽夺目。

  “这是……”

  奚暮难以置信。

  仓灵迫不及待地将宝石一把把往奚暮怀里塞。

  “你看看这些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你就不用进秘境找什么宝贝了,拿着这些能养活我吗?”

  宝石自然都是真的。

  奚暮不是有眼无珠,见识浅短的摊贩,不需掂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都是灵气浓郁的灵石,比普通宝石都要金贵,即便是秘境深处,也产不出几枚,仓灵却一下子拿出一大袋,足有上百枚。

  “自然是真的。”

  奚暮揽着仓灵坐下,将他赤.裸的脚塞进被窝里暖着。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仓灵目光闪避,犹豫了会儿,抵不过奚暮灼灼目光,还是道:“是他找来,坠在我床榻前的珠帘上的,说是给我赏玩,我……我跑路的时候,都摘下来,想带给你。”

  “……”

  “你是偷跑出来的?师叔祖不知道?”

  仓灵没回答,只垂着眉眼,紧紧咬唇,不说话。

  少年没什么心眼,心思都写在脸上。

  不需得到回答,奚暮也明白了。

  师叔祖对仓灵的占有欲令人心惊,又那么宝贝他,怎么可能放他来找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仓灵吃这么多苦?

  师叔祖定然是不知……

  “……他知道。”仓灵忽然说。

  嗓音喑哑,吸了吸鼻子,颤着睫小声说:“我……我好像杀了他。”

  奚暮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在奚暮手背上。

  仓灵抬眼,泪水蓄满眼眶,眼尾通红,睫毛一颤,晶莹落下,绽出一朵水花。

  像是生怕奚暮再度从眼前消失,仓灵紧紧攥着他的手,捧在双掌之间。

  “他不许我找你,还将你赶走了,我就生气了,可他……“

  仓灵将那晚的事,一点点道出。

  说到奚玄卿要将他拴在身边,说到奚玄卿将他桎梏在怀里,咬了他,要吃他。

  他指着自己的嘴唇。

  可那痕迹早已愈合,红润的唇上只有花果汁留下的晶莹。

  他又望着桌上托举蜡烛的灯台,望着底端的烛针。

  “我怕他追上来,把我关起来,继续吃我,我又找不到武器杀他,只能用那个……”

  “我记得我扎了很多下,我也不知道他死没死。”

  仓灵惶恐极了。

  瞪大眼睛:“奚暮,你说他死了吗?要是没死,会不会追来报复我?我真的扎了很多下,烛针都差点断了。”

  奚暮没说话。

  可那双一直凝视仓灵的桃花眼,忽然熏上一层雾,一抹红。

  奇怪的是,即便他和奚玄卿长得一模一样,即便这双眼泛起一样的红雾,仓灵也不觉得恐惧,只是困惑。

  “奚暮,你怎么了?”

  “你说话呀……唔……”

  微凉的唇贴上仓灵的。

  只是轻轻触碰,明明盛满占有欲,却竭力克制。

  奚暮眼睫微垂,嗓音喑哑:“……是这样吗?”

  仓灵愣了下,摇头:“不是的,他像是要吃人,你这个……不是的。”

  奚暮抱着他,掌心顺他后背,让怀中僵硬的身躯渐渐柔软下来。

  “怕不怕我这样?”

  哪样?

  贴着嘴唇吗?

  可奚暮没有要吃他的意思,甚至惹得他心底有些痒痒的,感受很古怪,仓灵说不出来。

  他想了想,轻轻摇头:“不怕,我……很喜欢你这样。”

  仓灵扬起脖颈,主动往奚暮唇上贴了一下。

  在抬眼时,对方眼尾更红了,抱着他的双臂也紧了紧,甚至于怀中体温都在骤然升起。

  奚暮垂眼,又吻了他一下。

  “仓灵,那不是吃,他是在轻薄你,占你便宜。”

  “……啊?”

  “仓灵,我有一点不高兴。”

  奚暮滚烫的脸颊埋在仓灵颈窝,鼻音很重。

  “为什么不高兴?”

  奚暮眼眸落在仓灵唇上,红润的,很有光泽,似乎还有些甜,一想起这样的地方被另一个人品尝过,与世无争了一生的奚暮,骤然生出怒意,心底不是滋味。

  他指腹轻碰了下仓灵润泽的唇瓣。

  “你这里被别人弄伤过,我想帮你洗干净,好不好?”

  眼底的猛兽像要冲破困笼。

  偏偏他竭力克制,小意温柔地同仓灵商量,征求对方同意。

  气氛太旖旎,浑身都是热的。

  仓灵明明知道自己唇上的小小破口早已愈合,明明隐约感觉到这不是拆吃入腹的那种“吃”,而是有一种让人浑身发热,脉搏极速跳动,呼吸变得急促的“吃”。

  可如果是奚暮……

  仓灵没有说话,跪坐在床榻上,微撑身躯,双臂揽住奚暮脖颈,一双饱满莹润的唇凑上去,贴了贴,又探出舌尖,微微湿润对方。

  奚暮心底一颤,深吸一口气,维系最后的理智。

  “我不能骗你,仓灵,这不是‘洗干净’,是吻,是最亲密的关系,才能做的事。”

  “是我妒忌了,占有欲作祟。”

  “仓灵,我喜欢你,想同你成为彼此间的唯一,我……我只要一想到他对你动手动脚,甚至……吻过你,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仓灵眨了眨眼,满床的宝石璀璨熠熠,映进他盈盈眸光中。

  他又俯身,碰了碰奚暮的唇。

  “我知道了,我也想这样。”

  “他那样于我而言,是咬,你这样……是吻。”

  再也没有犹豫。

  心底猛兽撕破囚笼,双唇碰上,不再是浅尝辄止,唇舌纠缠,吻地愈热,耳鬓厮磨间,仓灵耳根已红透,羽睫上也缀了点泪,倒不是伤心难过,而是太刺激了,喉咙间也漏出细小的哼吟,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亲密。

  甚至不懂矜持,忍不住寻求更多,主动凑上去,去纠缠,去索取,去寻觅更多甜。

  彼此的呼吸都是烫热又急促。

  好渴……

  仓灵喝过花果汁,气息都是香甜的,勾着奚暮吻得更深,索求不够。

  缠绵的吻,渐渐变得激进又炽热,甚至有些狂躁,喉结滚动,吞咽,唇齿磕碰湍急。

  更像是真正的吞吃入腹。

  偏偏,仓灵很喜欢似的,揽着奚暮的脖颈,越扣越紧。

  对一个人有欲望,无论是占有欲,还是情.欲,那都未必会去爱。

  或是逢场作戏,或是懵懂不知。

  但爱一个人的时候,欲便是最真实的反应,是克制不住的本能,是最初的渴望。

  一个人,不会为了欲,去爱另一个人。

  无论是奚玄卿那一夜,骤然生出的情.欲,还是奚玄卿对凤凰的占有欲。

  那都不是爱。

  至少,现在还不是。

  但若有爱,欲的产生是控制不住的,爱到深处,却能为了不伤及对方,让欲不去发生。

  直到……对方点头。

  一盏幽微烛火噼啪燃烧。

  静谧夜色,云散月出,透过窗棂照进屋内一角。

  湍急炽热的吻,非但没有结束,反倒愈燃愈热。

  不够……

  怎么都不够……

  像是渴了几百年,渴了几辈子。

  所有的所求不得,都在今日,得以圆满般。

  仓灵浑身滚烫,脸颊红透。

  微微发着抖,又怕又渴,能感受到揽在他后背的手掌渐渐握住腰,彼此胸膛相贴。

  奚暮的心跳急促热烈。

  好暖……

  仓灵忍不住喟叹,整个人蜷缩进对方怀里,又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紧,放着他缓缓躺下。

  身下压的是无数斑斓宝石。

  可奚暮觉得,眼前人衣裳早已揉乱,微掀的衣襟下,落了点点梅花的霜雪更是璀璨夺目。

  他轻轻将少年沾在脸颊上的发丝撩开,别在耳畔。

  望着那双莹满红潮的眼,缠绵地落下一吻。

  像是已经将那些该死的痕迹抹去,他搂着仓灵,静静躺下,吻了吻他额角鼻尖。

  窗外,寒月森冷。

  乌云又将月光遮去。

  奚玄卿半边身体都浸在血中,他站在一株枯藤老树上,指尖还在滴血。

  一双眼洇成猩红,死死盯着那扇半阖半敞的窗。

  几乎被掏干脏器的魔,奄奄一息,犹在嘲笑他:“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可魔种说讨厌你,喜欢他。”

  “你地位尊崇,拥有神骨魔脉,和魔种该是绝配,却还是比不过那灵力低微的修士。”

  “这滋味如何?”

  这只魔族闻着味,找到了仓灵,潜伏在外,伺机而动。

  被奚玄卿抓到,便逃不过一个“死”字。

  他心中有数,并不惧怕死亡。

  能激得那拥有神骨魔脉的逍遥宗师叔祖入魔,于魔族而言,倒是大功一件。

  “……是吗?”

  “不如?”

  奚玄卿洇满血红的眼,微微垂下,看着那魔族。

  他想:无论这个奚暮,是不是他的另一个石身,都不该活下去了。

  应该彻底消失。

  魔族蛊惑道:“你是不是很想杀了那个人,杀了他,你就可以占有魔种,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要你够会模仿,你可以成为他,然后……永远陪着魔种。”

  “今夜,同他交颈缠绵的人,便是你了!”

  奚玄卿垂眸沉思。

  “奚玄卿,你的魔脉就要压过神骨了,你离入魔不远了!”

  须臾之后,他指尖再度染上更多的血。

  这只魔族的脖子被他彻底拧断,死前,那双眼依旧诡异地看着奚玄卿,笑意悚然。

  奚玄卿血染半身,没有一滴是那魔族身上的。

  被仓灵一针针扎破的脏器和血肉,从未愈合过,还在不断渗血。

  他曾为了仓灵,发过心魔誓。

  若伤了奚暮,他便不得好死。

  可他已眼睁睁看着他的仓灵,他的凤凰,同另一个自己蜜里调油,缠绵悱恻,教他如何还能忍?

  刚刚,那魔族说什么?

  杀了奚暮,成为奚暮,他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要他在涅槃劫中演一辈子戏,骗到仓灵渡劫成功,是不是就能圆满?

  恶意滋生,不可遏制。

  奚玄卿看着那扇窗中灯火熄灭,听着隐约传出的笑声和卿卿私语。

  而他,一身血腥,双目赤红,如同地狱修罗。

  从神坛跌落。

  从一个无情无欲的四海八荒三重境的掌权神尊,坠落深渊,成了这幅样子……

  他站在寂寥枯木上,只觉头晕目眩。

  屋内不知在说什么。

  他听见仓灵欢快的笑声。

  又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许是衣裳脱掉的摩擦声,或许是接吻时湿润的水声……

  他却从枯木上直直坠落。

  精疲力尽,鲜血从后背洇散,一片片凋零的枯叶,纷纷落下,将他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