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渝僵住了。
阿波罗:“昨天,我听见你叫他。”
“他的确是我父亲。”路渝知道这事瞒不过去。
阿波罗垂下眸子:“所以,你朝我开枪。”
“我当时来不及阻止你。”
阿波罗没有说话。
仅仅两天,他胸前的伤口已经接近痊愈,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痕,但子弹撕裂胸膛时空荡荡的痛觉仿佛仍残留在那里。
二人间寂静无声,不知名鸟类的鸣叫和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回荡在山野里,空气里一时安静得过分。
良久,路渝开口:“这次任务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捣毁指挥部,而是刺杀路峰,是吗?”
“是。”
“为什么?”
“他犯了叛国罪。”阿波罗说。
“有什么证据?”
“十七年前,他向敌人投降,致使西克里数十万平民被屠。”
路渝:“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在索多玛找不到有关他的一点儿痕迹?”
阿波罗:“路峰曾是共和国的荣耀,他的叛变,对索多玛来说是一种耻辱。”
路渝紧盯着他,反驳道:“你们对待叛国者不是这样的。你们会把罪犯会送上审判庭,关押、游街,最后在审判仪式上处死,而不是让他销声匿迹。”
阿波罗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是索多玛最高层的军官,怎么会不知道?”
“我只负责任务的执行阶段。”阿波罗说,“最上层的决策过程,我并不能参与。元帅下达命令,我执行命令。除此之外的事,我一概无权过问。”
换句话说,他只是一把刀,而非握刀的人。
路渝想了想,觉出不对劲:“可十七年前的事,你们为什么到今天才追究他的罪名?”
“当时的信息显示他已经死亡。敌军杀了他,将他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在新闻里大肆报道。我们到现在才知道那是一场阴谋,他们或许只是找了个和他相像的人做替身,伪造他的死亡,暗中则将他收为己用。”
路渝想起那个流浪汉,父亲的战友巴纳德,这与他的说法相吻合。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
母亲说,父亲是她见过最正直、勇敢、刚毅的人,曾经冲入燃烧的房屋中救下耄耋老人。这样的人,绝不会弃二十万民众于不顾。
阿波罗说:“根据我们的情报,这次战役由路峰暗中指挥。而敌军采用的战术,也确实与他曾经使用过的战术相似。”
甚至就在昨天,他们还看到路峰和蛾摩拉的高层军官在一起议事。
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路峰就是投敌了。
可路渝在心底仍然抱有怀疑。
或许路峰有什么苦衷,又或许这一切只是机器人政府为了某种目的而编造的谎言。
但就算数据可以造假,那些灾难过后拍摄的照片,那些堆叠如山的尸体、被烧毁的灰黑色屋宇,都是铁铮铮的事实,再怎么也作不得假。
这次作战,他也亲眼见到了如今的西克里是怎样一片残垣断壁。
路渝抱着膝盖,蜷起身子,将脑袋埋进手臂里。
那是一个不安而无助的姿势,显得他小小一团,栗色短发微卷而柔软,脊背纤瘦,好像可以轻易被揽入怀里,又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阿波罗抬起手,就在距离那微微颤动的肩膀只有几厘米时,又收了回去。
他想起来,前几次他试图这么做,路渝都将他推开了。他不喜欢他的触碰。
路渝并没有哭,他只是觉得神经都快要炸开了。无数种声音在脑海中冲撞,始终撞不出一个结果。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他抬起头问。
“收复西克里。”
“我是说,有关路峰的事。”
阿波罗摇摇头:“指挥部暴露,敌人会大举清查内奸,并将路峰转移。短时间内,我们不会有他的消息了。”
路渝无比后悔自己昨夜没有开枪。
如果最后父亲真的被阿波罗所杀,那么他就是杀害父亲的间接凶手。
路渝问:“你非杀他不可吗?”
阿波罗静默了很久,说:“是。我不能违抗萨维特元帅的命令。”
“那你现在就去死吧。”
阿波罗抬起头,只见冰冷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他眼里没有任何惧怕,那清浅的蓝绿色眸子只是凝望着对面颤抖的人,神色哀伤,好像望着一个遥远的爱人似的。
“小渝。”
阿波罗忽然轻声叫道。
路渝顿时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竖起浑身的尖刺,又恨又怒地瞪视着他:“不许这么叫我!”
阿波罗说:“为什么?我见到许多人类之间,都是这样叫的。”
那些犯淫乱罪的人类男女,他们有时就这样互相称呼对方。阿波罗不知道这种称呼的含义,但他见到情绪激动的人类常常被这样安抚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会适得其反。
路渝一时气极,竟然想不出怎么和他解释,愤然吼道:“因为我讨厌你!我恨你!我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砰——”
子弹射出枪膛,而阿波罗毫发无伤。
路渝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躲避的,手中的枪就已经被扔到了远处,自己则被牢牢制服在一双强硬的臂弯里,半点儿也动不了。
阿波罗的气息在他耳边环绕,声音平静,陈述着无可撼动的事实:“小渝,你杀不了我。”
路渝绝望地闭上眼睛:“那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阿波罗说,“我承诺过不会伤害你。”
路渝朝着面前的手臂恶狠狠地咬下。他发泄似的,将阿波罗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漓,几乎要掉下一块肉来。
可阿波罗没有放手。
路渝忽然觉得筋疲力尽,他不再挣扎,疲惫地说:“放开我。”
阿波罗不动。
路渝:“放开,我想睡觉了。”
这次禁锢住他的手臂松开了。
他走到远处的一棵树下,独自靠坐在树干上,合上了双眼。
第二天,路渝又在阿波罗宽阔结实的背上醒来。
显然,阿波罗没有睡觉,又背着他走了一夜。不过,机器人本身也不用睡觉,只需要短时间的休眠即可。
路渝:“不背着我,你是不是不会走路?”
“我们需要尽快赶回驻地,敌人可能正在搜——”
阿波罗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根细铁丝勒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凉彻骨。
“小渝,铁丝杀不死我。”
“是吗?”路渝的声音如浸寒冰,“不试试怎么知道?”
就算不能死,也要让他痛。路渝近乎疯狂地这么想着。
纤细坚硬的铁丝勒入皮肉,有如刀割,血液顿时喷溅而出。可落到手上却是凉的,因为那根本不是血,而是一种红色的化学冷却液。
路渝满手湿淋淋的血红,报复的快感在胸腔里炸开。
机器人的皮肉似乎比常人更坚韧,他使出全力把铁丝往里勒,力气大到把自己的手指割出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小渝!”阿波罗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滴落在脖颈处,立刻将路渝放了下来。
铁丝随着动作唰地从他脖颈中抽出,带出细碎的肉屑,鲜血四溅。
但他没有去管,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捧着路渝血痕遍布的双手,眼睫颤抖。
这个无论何时始终冷静决断的机器人将领,头一次感到慌张失措。
逃亡路上匆忙,没来得及带水壶,没办法冲洗伤口。
阿波罗埋下头,微凉的唇舌舔舐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口子,动作轻柔,如同托着珍宝。
路渝气极反笑:“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阿波罗从低处望着他:“不要伤害自己,好吗?”
“我伤不伤害自己,和你有什么关系?”路渝冷冷抽出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