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无依之地>第十三章 无名碑

  周日,圣约翰教堂里挤满了人,连过道里都摩肩接踵。

  虽说除了审判仪式之外的活动都是自愿参加,但因可以获得少量的贡献值奖励,所以每次都座无虚席。

  塞维尔神父一身黑色长袍,立在耶稣像旁,神情肃穆。

  教堂中央是一块是索多玛建国后才安装的大屏幕,此时正播放着一部战争纪录片。纪录片名为《蛾摩拉虐待战俘影像纪实》,由新闻部拍摄制作。据说因为要深入敌国取材,拍摄过程极其艰险,还牺牲了不少人。

  以下是微型无人摄影机抓拍到的场景:

  蛾摩拉的雅各人军官像驱赶猪猡般,将一群索多玛的人类战俘驱赶到一个巨大的深坑旁,把他们挨个踹下去。一些战俘试图逃跑,被枪击中腿部,狼狈地扑到在地,然后被两个雅各人一头一脚地抬起来,像扔麻袋一样飞甩进去。紧接着,一桶桶沸腾的铁水被大型全自动机器倒进深坑,坑里瞬间冒起冲天的黄褐色浓烟,下面的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为碳灰。

  “野蛮的蛾摩拉人!虐待战俘可耻!”

  一个稚嫩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

  路渝循声望去,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目测不超过十岁,坐在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中挥舞着幼小的拳头,身后坐着带领他们的老师。

  “蛾摩拉人应该被灭绝!”

  一个小男孩爬上桌子,举起玩具枪,朝屏幕上的蛾摩拉人“砰砰砰”地发射塑料弹丸,而老师并未制止。

  “杀了他们!”孩子们迅速沸腾起来。

  “我们就从不虐待战俘,他们为什么不能像我们一样奉行人道主义?”一个女孩问。

  据新闻报道,所有蛾摩拉的战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和索多玛公民享有一样的权利。不过战俘是不能到都城来的,因此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的生活。至于在索多玛充满敌意的环境中,蛾摩拉人究竟是如何生存下去的,也从没有人过问。

  路渝忽然想起之前那个被处以铜牛之刑的男人。难道索多玛对待他的方式就人道、就不残忍了吗?

  哦,对了,那个男人是敌人。对待敌人,无论怎样残忍的手法都是绝对正义的。

  经过孩子们的首先冲锋,剩下的大人们逐个反应过来,迅速加入声讨的队伍。

  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怒火滔天,甚至有人脱下鞋子,狠狠朝屏幕上蛾摩拉人的脸上砸去。看上去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不过大屏幕质量优良,倒是还没被砸坏过。

  所有人都在怒吼,却没有一个人流泪。

  纪录片播放完后,黑色屏幕上显出几个鲜红的大字——“和平高于一切。”

  下面上千个喉咙立刻发出同一种声音:“和平!和平!和平!”

  路渝感到心脏一阵抽紧。尽管已经历了不少类似的场面,他依然为这种盛似山呼海啸的气势所震颤。

  教堂里最多坐了两千人,这一刻却似翻涌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连耸立的大理石柱都随之摇动,四周画着圣像的斑驳壁画本就脆弱不堪,此时更是仿佛要被震得从墙上片片脱落下来。

  平日里你看见人们孤立自守、互不相干的模样,是万万想不到他们还有像现在一样团结起来,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时刻的。

  路渝骤然醒悟了。

  原来一个人既是个体的,也是集体的。你在举报身边人时是个体,但在审判仪式狂热的呐喊中又成为集体。人是个体还是集体,完全根据当时的场景需要而定。

  接下来的活动是追思弥撒,为了追悼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祈求天主的祝福而举行。其过程在当今虽已简化,但终究平淡无趣,不像战争纪录片那样激动人心,最重要的是并不设置贡献值奖励,因此还没开始人便走光了。

  偌大的教堂内转瞬就只剩下路渝一人。

  塞维尔神父并不气恼,手捧经书,缓步走上台。他年逾八十,头发已然斑白,脸上遍布岁月的沟壑,但声音却低沉浑厚,如庄严的钟声在教堂内回荡。

  “请为战争中的亡灵祈祷:仁慈的天父,求你广施恩德,庇佑他们的灵魂,使他们早日安息。为此,我们同声祈祷。”

  “请为所有无辜的人祈祷:仁慈的天父,求你怜悯他们,赦免他们的罪恶。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为此,我们同声祈祷。“

  “请为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祈祷:仁慈的天父,求你赐恩于它,使战争早日终结,让和平降临世间。为此,我们同声祈祷。”

  祝祷完毕,塞维尔神父合上经书,朝着中心的圣像深深鞠了一躬。

  “神父!”路渝叫住了他,“我有疑问,想要寻求您的解答。”

  塞维尔神父朝他微笑着伸出手:“孩子,过来。”

  神父将他带到僻静的后院。阳光被教堂高大的墙体挡住,照不进来,使这里看上去阴森幽暗。被雨水侵蚀的墙皮日渐斑驳,墙根长满青苔。墙体正对的方向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教堂尖顶投下的阴影里,竖立着许多光秃秃的灰色墓碑。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墓碑?”路渝问。

  “自古就有,它们都是无名碑。”神父说。

  “它们为谁而立?”

  “为那些将灵魂寄托于未来的人。”

  路渝怔怔地注视着那片石碑。不消任何解释,他已明白了神父说的是哪一群人。

  他们或为捍卫真理而死,或为追求自由而死,但终究是为下一代、为一个已没有他们参与的未来而死。他们生前活在黑暗中,死后也没有名字,连遗骸也不能剩下,只有阴冷的角落里一块块无名的石碑,告慰着他们因仍旧期盼着一个光明未来而不肯离去的、未亡的魂灵。

  路渝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我想加入你们。”

  “你得考虑清楚。”神父看向他的眼神并无变化,似乎根本不相信他的豪言壮语,“你知道我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吗?”

  路渝思考良久,说:“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正确的事。”

  神父摇头道:“恰恰相反,我们只做对组织有利的事。”

  “什么意思?”

  “在城西有一条巷子,叫做8号巷。那里到处是捡烂苹果皮吃的老人、无法工作的残疾人、偷偷怀孕后为躲避抓捕而流落街头的女人。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只要伸伸手就能帮助他们,但我们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我们不会帮助任何一个陷于苦难的人,除非他已是我们的成员。这么做的目的是让联合会与民众的矛盾不断加深,如此一来我们的队伍才会不断壮大。”

  路渝脊背上冷汗涔涔,他看着神父,眼睛却像失去了焦距。

  神父继续道:“不仅如此,如果一个孩子偷听到成员的机密谈话,哪怕他是无心的,或再三保证不会说出去,我们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杀掉,然后将他毁尸灭迹。”

  “这就是你以后要做的事了,你还想加入吗?”

  路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颤抖地说:“是。”

  “你已经看了不少审判仪式,你应该知道,一旦落到他们手里,你只会比死更痛苦。今天你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明天就有成千上万种刑罚等着你。在死之前,他们会将你的手指头一根根折断,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拔光,或者给你注射让身体长满脓疮、内脏溃烂的病菌。那时你会发现以往你在育民部经受的惩罚,什么电击、断水断食、剥夺睡眠等等都是如此不值一提。在他们的折磨下,再坚硬的骨头都被磨碎,再娇美的容颜都变成骷髅。”

  “你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你所做的一切,在你死后很多年也不会有人知道。就算未来革命成功了,你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一抔黄土。而更大可能是根本不会成功,我们的组织虽已发展多年,但和联合会比起来,我们所做的仍如蚍蜉撼树。就连整个组织,在某天都会被一窝端掉。这一天可能是几年后,也可能就是明天。”

  塞维尔神父威严的老眼注视着他,仿佛能将他洞穿。

  “即使这样,你还是想加入吗?”

  “是。”路渝闭了闭眼,斩钉截铁地做出回答。

  话音刚落,一副冰凉的手铐忽然将他圈住。

  “那么,现在我以叛乱罪将你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