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树枝睡觉的路渝被一声巨响惊醒。
不远处,用落叶和枯枝铺成的捕兽陷阱凹陷了下去,边缘的泥土碎石扑簌簌地下落。
他眼睛一亮,从山毛榉上麻利地溜下来,走进一看却愣住了。
深坑里躺着个陌生男人,削尖的木桩穿过他的腹部,将他钉在地上,鲜血把卡其布衬衫洇出大面积的神色。他面容英俊却苍白,手撑在地上,竟是试图强行站起身。
路渝焦急地大喊:“你先别动,等我下来!”
他拖来一股粗麻绳,将麻绳一头拴在树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身上,攥着绳子小心翼翼地下到坑里,又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在木桩底部切割起来。
直接拔出木桩会使血柱喷涌而出,造成失血过多就麻烦了,只能将固定在地上的木桩切断一并带回。
对方听话地没有动,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距离拉进,路渝才注意到他有着一对极好看的眼眸,一蓝一碧,如同冬日幽深的寒潭。但那眼里的光太过冷冽,以至于看人时像是一对没有生命的玻璃珠。
路渝被盯得发怵:“对不起,我睡着了,没看见你走过来。”
没听到回答,他看着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几乎被负疚感吞没。
“你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
对方摇摇头。
忽然,正在切割的手被攥住,路渝抬起头问:“怎么了?”
“为什么帮我?”
那双眼里看不见痛楚,只是充满不解,像是探究一种从没见过的生物般注视着他。
路渝愣了下:“你这样大量失血很危险的。”
清幽的眼眸缓慢眨动几下,像是在仔细思考他的话。
路渝问:“你家住哪儿?”
一片沉默。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阿波罗。”
“光明神阿波罗?”
“嗯。”
“你母亲很喜欢希腊神话吧。”
“我没有母亲。”阿波罗道。
路渝动作一顿。
“抱歉。”
怕触及别人伤疤,他没有再多问,径直将阿波罗带回了岚翎村。
医生住处偏远,路渝将他安置在家里,用布条简单包扎止了血。可当他找来医生,阿波罗却不知所踪。
... ...
岚翎村位于几座相连的险峰上,从地形上看,这里就像一块面积较大的孤岛,四周都被湍急的江水环绕,与广袤的大陆分隔开来。江面辽阔,其上没有任何一座桥梁,而下面的江水总是汹涌不息,如同吃人的巨兽。
“桥”和“船”一样,都是村子里的禁词,没有一个大人会在孩子面前提起,没有一个孩子知道这两者是什么东西。
多年来,没有人能从岚翎村出去。
路渝爬到峰顶,坐在那颗他从小爬到大的老榆树的枝干上,眺望着江面另一头的陆地。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苍绿色山脉,看上去和村里并无两样,但路渝总觉得那或许是不同的。
幼时,他问母亲:“怎么才能到江的那边去?”
母亲笑着把他抱起来:“小渝想要变成一条小鱼吗?小鱼就可以游过去。”
幼童咬着指头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小鱼会被吃掉,还是变成小鸟吧。”
路渝想起几天前掉进捕兽陷阱的那个男人。他是从外面来的吗?他怎么进来的?
正苦思冥想,余光忽然瞥见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是阿波罗!
路渝三两下从树上跳下来,惊奇地问:“你到哪里去了?伤口还好吗?”
“已经好了。”阿波罗说。
“这么快?”他记得阿波罗的伤势很严重,“我看看。”
路渝说着就去撩阿波罗的上衣。
阿波罗完全没料到他的动作,想要阻止却晚了一步。
只见衬衫下的腹部肌肉紧实有力,线条分明,平滑如大理石雕塑,根本看不见任何伤痕。
“怎么会...”路渝不敢相信地摸上那片完好的皮肤,“你当时分明流了很多血...”
阿波罗挪开他的手腕:“已经没事了,我的身体恢复很快。”
路渝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状。
阿波罗望了眼高高的树梢:“你很喜欢爬树?”
路渝这才发现两次见面时自己都在树上,尴尬地挠挠头:“只是习惯上去看看。”
“你是从外面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嗯。”
“可这外面都是江水,你到底怎么进来的?”他迫不及待地问出连日来的困惑。
外面的人有办法进来,这意味着里面的人也有办法出去!
可阿波罗说:“我不能告诉你。”
路渝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阿波罗摇摇头。
一番交谈下来,路渝除了知道他无父无母,家在距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外,对其他信息还是一无所知。
“外面是什么样的?那里的人和我们一样吗?他们吃什么东西?住什么样的房子?”
面对连珠炮似的问题,阿波罗好像只听见了其中一个。
“他们,不一样。”他定定地看着路渝,“和你不一样。”
路渝追问怎么个不一样,阿波罗却答不上来了。好像尚未完全掌握语言的孩童,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无法用准确的语言将其表达出来。
路渝告诉他,村子的名字叫岚翎村。
“岚...翎...”阿波罗喃喃重复,”是什么意思?”
路渝在他手上写字:“岚是山岚,翎是鸟羽。明白了吗?”
阿波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二人坐在树下,直到黄昏的金辉染黄大地。
“明天你还会来吗?”路渝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阿波罗说:“你想要我来?”
路渝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急切地道:“我们可以去做一些好玩儿的事情,就像今天我和你说的那些一样。”
阿波罗就像是一本未知的书,藏着他自出生以来产生的所有疑问的答案。路渝生怕这个人就此消失,拼命地想要吸引他留下来。
“那么,我会来。”
阿波罗背光而立,挺拔的身影让路渝想起崖上的孤松。他没来由地相信了这个承诺。
... ...
可直到两天后,阿波罗才再次出现。
天气溽热,路渝一个人在清澈的湖水里贪凉,忽然听到“扑通”一声。
转过头,阿波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奋力朝湖中央的他游过来。
他的动作与村里人不同,看上去有种僵硬的怪异感,但游速极快,眨眼就到了路渝跟前。
路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圈住脖子往岸边带。
“咳咳...等...”
他四肢拼命扑腾,但对方的手臂如同铁箍,根本挣脱不开。他本是个深谙水性的,被这么强行拖带着,反倒呛了不少水进去。
好不容易上了岸,路渝咳得满脸通红,却见阿波罗杵在一旁,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角,狼狈又手足无措的样子。
“你这是在...咳...做什么?”
阿波罗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掉进湖里?”
“掉进湖里?”路渝哭笑不得,“你以为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不是吗?”
“哈哈哈哈...”他笑得快直不起腰,“你们外面的人都这么好玩儿吗?”
阿波罗神情严肃:“他们不会靠近湖边,很危险。”
“所以你刚才,是在救我?”
“嗯。”
“那可真是谢谢你。”
阿波罗:“不用。”
路渝觉得不能用寻常的思维和这个人对话,也不打算解释下去了。他眼睛亮晶晶的:“你会捉鱼吗?”
他记得阿波罗上次说,他们会把鱼养在什么大池子里,要吃的时候就直接拿一张大网捞上来,并不需要专门去捉。但他心里觉得这实在是少了许多乐趣。
阿波罗:“不会。”
“来,我教你。”
见他又往湖里走,阿波罗拉住他:“你还要下水?”
“不下水怎么捉鱼?”路渝忍俊不禁,“放心,我的水性可不比你差。”
走至湖水刚刚过膝处,他腰一弯,手一捞,转眼手里就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银色小鱼。
路渝随手把鱼往岸上一抛,问:“来试试吗?”
阿波罗犹豫半晌,还是脱掉灌满水的靴子,淌入了清凉的湖水中。
他显得很笨拙,全然没了刚才下水救人时的迅速与敏捷,好几次已经抓住了,却眼睁睁地看着鱼从指尖溜走。
那张冷峻的脸上眉头微蹙,目光肃然,仿佛发现了什么令他困惑不解的重大问题。
路渝在一旁笑得快岔气了:“你这样不行的,别抓尾巴,往上抓。”
他举起右手,弯了弯大拇指和食指:“要用这两根指头,去掐鱼鳃下面一点的地方。这样抓起来后指头会横着卡住鱼鳃,鱼才不会往下滑走。”
阿波罗认真地点头:“好。”
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岸上就多了七八条鱼。
“湖心还有更大的。”路渝眸子明亮,褐色眼瞳和头发一样湿漉漉的。
他的面庞上沾满一粒粒晶莹透亮水珠,整个人身上仿佛落满星光。
阿波罗一时看得有些愣神,直到路渝往深水区游去,他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往湖心走,湖水没过头顶,就需要潜到水下去抓了。这里湖水清透,水下视物也十分清晰。
两人玩了一会儿,路渝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他把手里抓着鱼、正要浮上水面的阿波罗拉下来,不让他上去换气。
这是村里的小孩从小玩到大的游戏,乐趣在于比谁在水里憋气更久,输了的人通常得帮另一方砍一天的柴。
水下,阿波罗隔着轻拂的碧绿色水波和他对视,眼里充满不解。
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似乎要是路渝一直这么拉着他,他能在水里待到天黑。
路渝在心里笑翻了天,阿波罗每每露出这种困惑又认真的神情,都让他想起遇到凡事都要抓着人问为什么的小孩子。
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出不对劲。
阿波罗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什么动作都没有,连眼睛也不眨,仿佛一块僵直的木头。
像是已经进入在水中缺氧的假醉状态,连眼中的困惑都消失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路渝心脏猛地一抽,顾不得把人捞出水面,直接朝阿波罗的嘴唇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