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路遥车马慢>第109章

  方曜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摆摆手让陈英杰和小周出去,只自己留在病房里,同喻晓说话。

  “老师,你那时不该直接冲去看试验现场的。”方曜轻声说,“咱们的防护服哪能挡得住那么强的辐射?辐射穿透了身体,造成的是不可逆的伤害。”

  喻晓低声说:“我都知道。”

  “可是我着急啊。”他戴着氧气面罩,有些费力地说着话,“时间这么紧张,每一次小型核试验都至关重要,要是次次都等着辐射降下来,得等多久。”

  “国家安危系在我们身上,我宁可拿我的命去换时间。”

  方曜抿住了嘴,一言不发。

  喻晓有些费力地伸出手臂,方曜连忙凑近一些,握住他枯瘦的手。

  “小方,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喻晓轻声说,“不是我这个老师教得有多好,是你自己有天分,比我有天分得多。”

  “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能为国家做更多贡献,所以那些危险的工作,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来做。”

  “你还很年轻,未来在研究的路上能走很远很远,你的研究成果可能会让我们的国家前进好几个台阶。”

  “老师没有办法教给你更多了,我的使命,到这里就结束了。”喻晓在氧气面罩下勉强笑了笑。

  方曜的眼眶红了起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老师,别说这种话,你还要亲眼看到我们试爆超级原子弹呢。”

  喻晓低声道:“我希望我这个破身子,还能撑到那一天。”

  “会的,很快了。”方曜眼眶湿润,哽咽着,“现在工人同志们在加班加点制造部件和炸药,我们年底前就会完成总装,等上面拍板,马上就试爆。”

  喻晓点点头,握着他的手:“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等试爆成功,我也不回去了,就在这里走完最后一程,挺好。”他轻声说,“把我埋在云纵山脚下吧。”

  方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啪嗒啪嗒落在病床边上,在泛黄的床单上绽开水迹。

  喻晓拿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人这一辈子,能做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就足够了。”

  “虽然我们隐姓埋名的,没人会记得我们,但我自己知道,我这一辈子,划得来。”

  方曜从医护所离开时,外头已经很冷很冷了。

  呼啸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跟在他背后的陈英杰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棉衣,说:“老师,这么晚了,院里给您留的窝窝头肯定都凉了,您到我那儿去吃吧,我老婆在家,有热饭吃。”

  方曜摆摆手:“不用。窝窝头冷的热的没什么区别。”

  “哎呀,那热的不是更软乎吗。”陈英杰不同他讲了,跟着他一块儿回院里,拿起厨房锅里给他留的两个窝窝头,就拉着他往外走。

  到了陈英杰和金珠住的小院,金珠正在门口张望,看见他俩走过来,说:“方老师来了,快进屋。”

  陈英杰连忙快走几步,过去扶住他:“都快生了,就别在外头吹风了。”

  方曜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陈英杰之前提过媳妇儿怀孕了。

  他印象中这还是几天前的事,怎么转眼孩子都要生了。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们。”他说着,揣在兜里的手将那封路昭寄来的信抓紧了些。

  陈英杰笑了笑,带着他进屋,金珠则把他拿来的窝窝头一块儿带去厨房热一热。

  方曜来过他们的院子不少次,次次都差不多的空荡荡,因为物资太匮乏,想添东西也添不了。

  不过这一次过来,屋里却多了不少给小虫崽准备的用具。

  摇篮、襁褓、小帽子,还有拨浪鼓等简单的玩具,一看就是自己动手做的。

  方曜将屋里环视一圈,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缺的,我同组织申请一下。”

  毕竟虫族社会生育率低,像陈英杰和金珠这样结婚几年就能怀上孩子的夫妻可不常见。

  这里的物质条件又这么艰苦,组织给予特殊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陈英杰摆摆手:“不用您操心,工会每个星期都来家里走访,送油送肉的,金珠两天就能吃一顿肉,营养跟得上,医生检查也说他和虫蛋的状态不错。”

  “那就好。”方曜点点头。

  不一会儿,金珠拿木托盘端着一盘子窝窝头,还有一小碗咸菜,一小碗白切牛肉,走了进来。

  “快吃吧,天气冷,等下又要凉了。”他把盘子搁在桌上,又给他们倒了热水喝。

  金珠怀孕后体型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经常有肉吃,看起来气色不错。

  陈英杰招呼着方曜吃饭,自己拿了一个窝窝头,就着咸菜和牛肉,一边吃,一边问:“老师,刚刚您在医护所,没让医生给您做一下检查吗?”

  “我没事的。”方曜将窝窝头咬了一口,面色淡淡。

  “可是您脸色看起来很差。”陈英杰面露担忧,“后期研究工作都是您在推动,实在太辛苦了。”

  方曜摇摇头:“在这儿,谁不辛苦?”

  “暴露风险大的试验观测工作,都是老师和前辈们在做,我们是被好好保护着的人。”他轻声说。

  陈英杰不作声了。

  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方曜换了个话题,说:“等这里的工作结束,你们有什么安排?”

  陈英杰说:“听组织的安排。如果要我继续留在这里,我们就留下,如果要回首都,我就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去。”

  金珠也在旁点点头:“一家人,要在一起。”

  方曜微微一顿,片刻,才说:“挺好的。”

  吃完简单的晚饭,他同这对小夫妻告别,顶着呼啸的寒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院。

  原本他和喻晓住一间屋,可自从上面下达最后期限,他们就几乎没回来休息过,屋里冷冷清清的。

  而现在喻晓住在医护所,这儿只有方曜一个人,更显得萧索。

  将落了一层灰的屋里稍微收拾一下,方曜才坐到书桌前,拧开了台灯。

  兜里那封信被他攥了这么久,已经有些皱了。

  他把信封好好抹平整,才拆开来,拿出里头的信。

  将两张信纸读完,方曜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收拾了半天心情,才拿出信纸,记下回信。

  [阿昭:

  这次看完你的来信,我很难过。

  希望你认识的这位先生,还能振作起来,重拾对生活的热情。

  近来我身边也发生了令人难过的意外事故,有工人同志压制炸药时不幸遇难,被炸得粉身碎骨,连尸体都拼凑不出来。

  大家为他在草原上立了一块石碑,希望让他看到超级原子弹成功试爆。

  还有,我的导师喻晓也倒下了。

  他的身体被核辐射污染,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罹患癌症。]

  写到这里,沙沙的笔尖微微停顿。

  方曜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我从前没有同你讲过,我的导师其实是孤儿。

  他出生在帝国时期的饥荒年代,因为没有饭吃,养不起孩子,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是新军的一支游击小队在路边捡到了他。

  他说他的身体不好,没法从军报效祖国,所幸脑子还算机灵,读得进书,所以就干了科学研究。

  他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也没有享过什么福。

  他说,他出生被遗弃时,就相当于死过一回了。

  国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无以为报,

  只能不停地努力,不停地燃烧。

  直到把自己烧成灰烬。]

  写到这里,他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喻晓,想起他那只握住自己的、枯瘦如柴的手。

  他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勉强忍住泪水,继续写下去。

  [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主动去承担那些危险的工作。

  因为我比他年轻,能比他走得更长,所以他把这个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我。]

  钢笔的笔尖停在了纸上,片刻,一滴泪水啪嗒一声,落在了字迹上。

  “让给了我”几个字的墨迹被晕染开来,不一会儿就有些模糊。

  方曜轻轻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下写。

  [如果有的选,谁不想活呢?

  可是我们的时间太紧了。

  多耽误一刻,都可能事关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

  我们一穷二白,除了拿命换时间,还能怎么办?

  可老师说,他这一辈子划得来。

  隐姓埋名、远离故乡,在这高原上默默地付出生命,他说这是划得来的。

  因为他这一辈子,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就算世人不会知道他、记得他,可是山川和日月见证了他的燃烧。

  他和这片土地上的万千英灵一样,用生命踏平坎坷,为后人铺就大道。]

  方曜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将信纸晕湿了一大片。

  他几乎没法再写下去,拿手捂住嘴,嘶哑地哭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很快将信纸晕染得一塌糊涂。

  方曜哭得浑身颤抖,拿袖子不停抹着眼泪,在信纸上写下最后几行字。

  [阿昭,这几年我失去了好几位同事,现在也失去了老师。

  从今以后我就要带着他们的期望,一个人走下去了。

  我希望我能圆满完成他们交付给我的使命,完成国家交给我的重任。

  希望你在远方过得一切都好,不要把我忘了。

  盼望你再次来信。

  方曜。]

  好不容易写完这封信,他收拾了情绪,拿袖子将信纸擦擦干。

  然而信纸实在湿得不成样子,方曜便只能将它撕下来,铺在桌上,等着明早干了,再折起来。

  铺着信纸的桌边上,摆着一个自制的、简陋的相框。

  路昭的彩色单人照片搁在里头,过了好几年,照片有些泛黄掉色。

  但里头的人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