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带着路昭,开始了在德阳县四处奔波的日子。
他并没有把自己见解直接讲给路昭听,而是带着他到处去走,让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总结。
只等到要各样数据的时候,就带着路昭冲到各个单位,要人家单位的各年度工作总结、年度报表。
这种内部资料,各家单位哪会传播到外面?即便老李清楚个中门道,直接找到单位一把手,说干了嘴皮子,描绘各样政绩成果、未来蓝图,依然花了不少时间精力,才拿到了部分数据,有的单位还对重要内容作了模糊处理。
但有这些,足够路昭写出一份详实的调研报告。
他将精心完成的报告封好,走单位的机要交换渠道报送首都,给方先生的几封信笺也投递到了邮局。
在等待上级回音的日子里,路昭便继续跟着老李,把德阳县下辖的每一个乡镇、每一个村落都走遍了。
许多村落十分偏僻,光是来回路上就要三四天,到了村里调研还得花上四五天。
路昭每次出去都背着包,带着干粮和水,一出门就是半个月。
经改局的其他人一开始劝他,叫他别这么辛苦,看看各单位的报告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可后来发现劝不动,他们也就歇了巴结路昭的意思,有时候看见他背着包跟着老李匆匆出门,就笑着说一句。
“高材生又去乡下搞研究呢。”
这些带着淡淡的嫉妒、讥讽的言论,路昭并不是不知道。
可是他不在乎。
他早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在意别人看法的内向乡下穷小子了。
他在首都接受了最好的教育,遇上了孙教授、方先生这样的良师,遇上了宋悦、王志这样的益友。
他们早已在潜移默化中,把他改造成了一个内心坚定、不轻易为外物所动的人。
他只是风雨无阻地出发,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记录和思考。
他厚厚的、崭新的笔记本已经用了大半,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个村落的交通情况、发展水平、走访村民收集的困难等等。
走完这些村子,他花了大半年时间。
最忙的时候,他甚至连给方先生写信的空闲也没有,而且这里的交通太不方便,错过一次寄信,就得再等一个月。
这时候他才稍微理解了一些,也许方先生是真的工作太忙了,或是去的地方太不方便,才一两年都没有给自己回信。
等到翻过年来,春节一过,上级的正式文件下来了。
由经济改革委员会牵头,联合州府澄阳市,以及德阳县直属的德裕市,成立专项帮扶小组,负责帮扶建设德阳县的交通基础工程。
德阳县各单位收到这个红头文件,看到里头的具体分工、任务安排、时间节点,惊得眼珠子都掉了出来。
竟然要在五年内,把游离在交通要道线路之外的德阳县,串到州内州外的重要交通线路上。
要知道,德阳县之所以偏僻不便利,地理上就是有天然劣势的。要是它位置好、地势平坦、方便修路,州里市里的领导也不是傻子,能拖这么多年不修吗?
这个靠海的小县城,位于澄州东侧海岸线,一处向海上凸起的半岛上。如果州内的交通主干线要把它连上,就得绕一个三角,比起直行要多费不少功夫。
再加上德阳县本身地势不平,是丘陵地貌,修起路来还得在山上绕来绕去。
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州内州外的主干线,都没有把它连上。
可是,纵使县城再小,它也住着二十来万老百姓,这二十来万人也和其他地区的百姓一样,盼望着过上好日子。
总不能因为地方偏僻了一些,就把这里的老百姓抛弃吧?
而且这里是半岛,海岸线长,便于发展渔业,等路修好,肯定能起来一批船老板。
路昭在报告里,详细地写明了修路之后的产业规划,这些都是老李早就在做的事。
他只是一直缺一个机会,好在他终于等来了路昭。
看到上面的文件发下来,贴在单位的公告栏里,这个两百多岁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凑在玻璃窗前仔仔细细地看。
路昭在他身后笑着说:“师父,我们这大半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老李把老花镜取下来,抹了抹眼睛:“你是大半年,我可是几十年呀。”
路昭微微一愣。
大半年的相处下来,他早已知道,老李是个知识渊博、脚踏实地的人,无愧于老牌大学生的学识背景。
这几十年来他游走于德阳县各个单位,想尽一点微薄之力帮助德阳县发展起来,可最后只落得在经改局坐冷板凳的下场。
如果再早十来年,他把这件修路的工程争取下来,也许他还能更进一步,走出县里,到市里去任职,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可惜,他已经老得快要死了。
“我几十年都没能办成的事,你一个年轻人,大半年就办成了。”老李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
路昭抿了抿嘴,摇头:“不是我办成的。是因为我在的平台高,说话才管用。”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理解,为什么孙教授和方先生一直支持他来经济改革委员会这样的大单位工作。
在这里,他的学识、他的正直善良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作用。
他不会像老李这样,空有一肚子的才学,在德阳县奔走几十年郁郁不得志,直到年华老去。
路昭轻声说:“是因为有这个大平台的东风,所以我轻轻扇一下翅膀,就能飞出很远。”
“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更聪明更努力,是东风把我托了起来。”
“是呀。可平台再高,也得有你这样,愿意下到基层的人,愿意发声的人。缺一个都不行。”老李拍拍他的肩膀,“小路,你一定要好好干。”
“你以后一定会走得比我远得多,可是你不要忘记你说的话。”老李微微一笑,“你想为老百姓做一点小事——你要记得,你是为了这个出发。”
路昭用力点点头。
有专项工作组的推动,修路的事很快就推动起来。
州里很快下达了关于州内东南部区域的交通路线规划,将东南部几个偏僻的沿海县城全部串了起来,向北直通州府,向西南连通暨州的主干道。
这些新路线途径的县市纷纷行动,德裕市也响应州里的部署,出台了市内各县交通线路新规划。
到这一年的冬季,德裕市和德阳县直通的水泥马路就修了起来。原先坑坑洼洼、需要颠簸两小时的泥巴路,现在被宽敞的水泥马路取代,县里去市里只要一个小时。
交通方便了,去市里的人立刻多了起来,客运站也增加了班次,一天七趟车,车车都能坐满,票价便相应降低了。
而出海打渔的渔船几个月半年回来一次,带回来大批的鱼儿,原先因为运输时间长,走不出县里,现在也积极地往外运、往外卖。
路修好不到一年,第一批船老板就发家了。
而人有了钱,就要花钱,县里的老百姓也不傻,船老板挣钱,他们就去挣船老板的钱。小型的百货商店、小饭馆、仓储、货运等等生意,开始崭露头角。
孙飞同路昭闲聊时,连连感叹,经济真是个循环圈,原先县里是恶性循环,现在变了一环,就成了良性循环,不用他们费力推动,老百姓自己就会推着自己往前走。
路昭笑道:“是呀。所以经济学上有个说法,把宏观调控叫做‘无形的大手’,我想,在修路这件事上,也就是这只大手轻轻一拨吧。”
“这个形容贴切。”孙飞笑道,“不过,你在这儿马上就要待满两年了,要回首都去了吗?你都还没看到德阳县连上州内州外要道的那一天呢。”
听他这么说,路昭微微一愣。
两年的时间,眨眼就过了。
可他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这里的路也才修了一半,他不想走到这里就离开。
他想了想:“我再问问上级,看看他们怎么安排。”
他写了申请报上去,不多久,上级就给了答复,并且派人来县里对他进行了谈话,对单位同事、地方群众进行了走访。
路昭上一次这样被考察,还是在学校里,被单位录用之前。
他不知道怎么才两年又要考察他了,老李却笑着说:“小路,是组织要提拔你啦!”
果然,没过多久,上面发了通知下来,路昭在德阳县的锻炼期延长两年,同时还有一份晋升公示,路昭从普通科员提拔为副科长。
要知道,部委级别的单位中的科长,是正儿八经的科长级,而县里的各部门单位一把手,虽然也称一声局长、书记,实际也就是科长级。
路昭虽然在德阳县经改局还干着普通职员的活,可他的职级在局里,仅仅低于一把手赵爱国了。
这份公示一贴到公告栏,又引起了局里不小的一阵讨论,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巴结讨好路昭的同事们,又一下子涌现出来。
然而路昭对他们的态度一直没变过,在单位可以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但拒绝下班后的来往。
每天下班,他自己做晚饭吃,饭后风雨无阻地出门,把整个县城转一圈。
他在大桥下的市场买的那双皮鞋质量很好,陪他走过了两年里的无数条路,所以现在,他每次去市场,还是会到那个雄虫摊主的摊位上看看。
但今天走进市场时,那个摊位却空无一人。
这些小摊贩摆摊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路昭便问隔壁的摊主:“老吴今天没出摊吗?”
“是小路老师啊。”隔壁摊主跟他打了个招呼,“老吴家里出事啦,今天没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大家都盼着方曜阿昭重逢,时间大法已经在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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