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路遥车马慢>第68章

  路昭像被抽干了魂魄的人偶,两只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没有一丝光亮,木然坐在派出所的谈话室里。

  对面坐着的两名民警,其中一个正是上回接待他认领弟弟尸身的那位,记录完旅馆老板的陈述,不禁也叹了一口气。

  短短的半个月,这个小伙子已经失去了两位亲人。

  “节哀顺变。小伙子,你这么年轻,人生还长着呢。”民警安慰着他。

  “是啊。”旅馆老板拍拍路昭的肩,“你过得好了,有出息了,你妈妈在天上看着,也会高兴的。”

  路昭一言不发,但是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民警叹了一口气,转向旅馆老板:“我们和这个小伙子单独聊聊。”

  “行。”旅馆老板站起身,“阿昭,我先回店里,给你留晚饭,你等下回来吃饭啊。”

  他走出了谈话室,民警这才看向路昭。

  “根据刚刚这位你们住宿旅店老板的陈述,你妈妈昨天才刚刚和你爸爸离婚。由于你爸爸不愿意离婚,你们采取的是诉讼离婚,是吗?昨天你爸爸有什么反应,你还记得吗?”

  路昭呆呆坐着,像根本没听进去。

  两位民警交换了一个眼神,另一人开口,语气温和:“小伙子,你妈妈这个,很可能是一起谋杀案。你可能不知道,百分之九十的凶杀案,都是熟人作案,所以,和你们有利益或者感情冲突的熟人,都有作案动机,都是嫌疑人。”

  “你难道不想找出害死你妈妈的凶手吗?”

  路昭目无焦距,视线散在虚无的空气中,木然地说:“妈妈死了。”

  “死了。”

  “什么都没有了。”

  找到凶手又能怎么样呢?

  就算把下毒的人千刀万剐,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人回不来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问话的民警又叹了一口气:“目前你父亲有最大嫌疑,我们会发动警力搜捕他的,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啊。”

  他站起身,到桌子对面把路昭扶起来,送他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路昭像一具行尸走肉,木然地在街上一点一点挪动。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欢声笑语,像与他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耳边只有朦朦胧胧的声音,好像他已经脱离出去,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有归属,都有目的地,只有他是一个在此晃荡的孤魂野鬼。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没有家了。

  不知不觉,路昭走到了松明大桥上。

  桥下是湍急的河水,奔腾着流向东方。

  他木然看着那碧绿的水面,忽然想,为什么自己还要在这里游荡呢?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小百姓,一辈子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让自己的母亲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他的奋斗、努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呢?

  多活几年,不过是多受些人世间的苦罢了。

  没有意义。

  路昭木然地越过大桥护栏,纵身一跃。

  在桥上行人们的惊呼声中,他直直掉进了河水中,扑通一声,扬起了不小的水花。

  “有人跳河了!”

  “快救人啊!”

  杅……

  袭……

  桥上和岸边哄闹起来,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混着泥沙的河水瞬间淹没他的口鼻,透过碧绿的河水能看见黄昏的天空。

  死在这片他长大的天空下、死在这条孕育过他的河水里,和母亲弟弟永远在一起。

  多好。

  永远不要再受那些人世间的苦了。

  河水汹涌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嘴,他很快就感觉胸口窒息,眼前发黑。

  可他没有动,任凭自己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一只雪白的手穿过浑浊的河沙,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他的身子被人托着,一下子冲出了水面。

  “路昭!路昭!”

  “你醒醒啊路昭!”

  隐隐约约的,好像是宋悦的声音,离他很远,像隔着一扇门。

  路昭胸口一阵翻腾,吐出一口水。

  隔着的那扇门好像猛然被推开,耳边的声音立刻清晰起来。

  “水吐出来了,应该没事了。”是方先生的声音。

  路昭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是浑身湿透的方先生,头发还在不停往下滴水,另一边则是满脸焦急的宋悦。

  方先生救了他吗?

  为什么要救他……

  就让他死在这里吧,和妈妈、和弟弟死在一起。

  路昭木然地半睁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慢慢滑落。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宋悦把他扶坐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刚刚坐在公交车上路过十字路口,看见你在路上走着,赶紧下来追你,结果你一下子就往河里跳,真是吓得我魂都飞了。”

  路昭只是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宋悦心里焦急,看他这样,又不敢说重话,放轻声音道:“你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啊?”

  路昭仍然木木的,没有一丝反应。

  后头的徐行知也跑过来,大包小包提着三个人的行李,见路昭这副样子,就拉住了还想再问的宋悦:“人没事就好,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宋悦只能收住话头,伸手想把路昭拉起来。

  “我来背他。”方曜说,“我身上反正也湿了。”

  宋悦便扶着路昭,让他趴在了方曜背上。

  几人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

  桥上围观的人群看见落水的人被救起来,不由感慨几句幸好幸好,纷纷散去。

  方曜背着路昭,刚刚走上桥,远远就看见一名中年雌虫焦急地跑过来:“阿昭!阿昭!”

  几人停住脚步看过去,这名中年雌虫显然不是路昭的母亲,但他的着急做不得假,一跑到跟前就说:“我刚刚在店里听见有人跳河,心里就咯噔一下,赶紧跑过来看。你这个孩子,怎么想不通啊!”

  一旁的宋悦连忙说:“我们是路昭的朋友,他发生什么事了?”

  中年雌虫叹了一口气:“他母亲今天去世了,就在中午,被人在饭菜里下了烈性老鼠药,没抢救过来。”

  几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宋悦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人干这种事?”

  雌虫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只是他们母子俩落脚的旅馆的老板,不清楚全部的事情。他母亲人很和善,入住的这些天,我们偶尔聊天,才知道他家前不久刚刚淹死了一个小儿子。”

  “为了这件事,阿昭他父母开始闹离婚,他们母子俩搬出来到我的旅馆落脚,昨天才刚刚打赢离婚官司。”

  他叹了一口气:“他母亲也是个苦命人,受了几十年的罪,好不容易离了婚,本来还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你们来了,阿昭也总算有人看顾着,不然短短半个月连受两次打击,我真怕他扛不住。”旅馆老板看着方曜背上一动不动的路昭,“警察刚刚来封我的店,要盘查店里的客人,我把阿昭的行李拿出来了,你们跟我过去取吧。”

  他带着几个人回到自己的旅馆,从旅馆前台的柜子里拿出路昭的旧书包。

  宋悦打开看了看,里头除了路昭来时带的证件、存折、衣服,还有他母亲的证件、户口本,以及两张明天上午回首都的火车票。

  一直趴在方曜肩头的路昭,看见那两张车票时,终于有了反应。

  “明天就可以走了。”他嘶哑地喃喃,“只差一天……只差一天。”

  他肿得不能看的眼睛又掉了几滴眼泪。

  宋悦心中一酸,把车票收回包里,拿袖子给他擦擦脸:“不想了,不想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

  他们就在附近找了另一家家庭旅馆住下,要了一个宽敞的二居室,宋悦和路昭一起住一间卧室,徐行知和方曜住另一间。

  路昭落了水,浑身都湿透了,宋悦想让他洗个热水澡,但又不敢让他一个人待在浴室里,只能带着他进浴室,给他脱了衣服,拿淋浴头给他冲水。

  路昭就像个脱了线的木偶,任他摆弄,一点反应都没有。

  宋悦一边给他冲头发,一边小声说:“你别这样呀,你妈妈好不容易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不能辜负他的辛苦。”

  路昭只是任由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下来,他的眼泪化在水里,很快就被冲掉。

  宋悦给他洗完澡,擦干身子和头发,拿了一套自己的睡衣裤给他换上。

  这时,卧室门被人敲响,徐行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悦悦,我去楼下买了饭菜,你和小路收拾好就出来吃吧。”

  宋悦便拉着路昭出去:“我们先吃点东西,待会儿你好好睡觉,睡一觉起来,就会好多了。”

  路昭木然地被他拉到餐桌前坐下,方曜、宋悦和徐行知都望着他,可他眼神空洞,像丢了魂,根本看都不看桌上的饭菜一眼。

  宋悦抿抿嘴,把他面前的盒饭打开,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来,吃点肉。”

  他带着路昭的手,让他去夹肉,可一松手,路昭便像没了骨头一样,手掉了下来,连筷子也没握住,叮当当掉在了地上。

  徐行知在桌子底下拉拉宋悦:“悦悦,你先吃吧。小路可能还不饿。”

  宋悦咬住了嘴唇,摇摇头。

  旁边坐着的方曜轻轻叹了一口气,本想开口说话,但一抬眼,看见对面墙上的老式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五月十日。

  他愣住了,呆坐片刻,忽然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你们在这儿守着他。”

  木然坐着的路昭像根本察觉不到身边的动静,他的眼睛漫无焦距,面前搁着的饭菜从热气腾腾,变得又冷又硬。

  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忽然递到了他跟前。

  温暖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阿昭,二十岁了,要坚强一点。”

  滚烫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啪嗒啪嗒落在了蛋糕上,路昭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