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路遥车马慢>第65章

  路昭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派出所。

  在大门口茫然地站了半晌,他才收拾好心情,朝医院走去。

  在医院门口的包子铺买了四个大肉包、两杯豆浆,赶到手术室时,手术刚好做完,母亲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着出来。

  “来来,易叔青的家属把人送到八楼病房去。”护士叫着他。

  路昭连忙过去推病床,护士却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啊,一个人不够推。”

  路昭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不过护士也没追问,又叫了个年轻点的小护士过来,帮他一起推病床。

  推到楼层尽头专门给病床走的滑坡式楼梯,路昭小心地护着病床,一层一层地爬楼,爬到八楼,拿医生开的住院单和缴费凭据到护士站登记,才给分配了床位。

  县人民医院是公立老医院了,住院环境算不上好,一间小病房很紧凑地摆着三个床位。路昭推着母亲的病床进来时,这间病房的另两个床位都有人了,他便只能让母亲躺到仅剩的靠着门口的病床上。

  母亲面色惨白,精神萎靡,看起来虚弱极了,但仍然强撑着开口:“阿庭怎么样?”

  路昭说:“我去派出所认领了,殡仪馆把他接走了,说要处理一下,好好化妆,明天我们可以去看他,然后……然后再火化。”

  母亲空洞的眼睛里慢慢淌出了泪水。

  他说:“那遗像怎么办?阿庭都没有照过照片,总不能连遗像都没有。”

  路昭说:“殡仪馆说,会请一位老师傅来给他画遗像。”

  化妆、画遗像,这些都是要额外出钱的,费用还不低,可是路昭愿意花这个钱。

  他知道溺水死亡的人是什么样,也大概能猜到弟弟的尸体在河里泡了三天,大概已经开始腐烂肿胀了。

  他不想让弟弟这样丑陋不堪地离去,起码要把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和平时差不多的样子,让他们再看一眼,再好好和他告个别。

  母亲听完,似乎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不再说话了。

  路昭把手里的豆浆和肉包子放在床头柜上,给他调高病床的靠背:“吃点东西吧,妈妈。”

  他把肉包子递过去,母亲就机械地张开嘴吃,等咬到了肉馅,他似乎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了看。

  “阿昭,不要乱花钱。”他说,“本来做手术、住院,就要花不少钱了,还有阿庭那边……”

  “没事的,我在首都和朋友一起做生意,挣到钱了。妈妈,我现在有出息了。”路昭喂他吃完了一个肉包子,然后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存折,打开给他看。

  母亲的视线扫过来,然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一刻,路昭的心情才总算轻松了些,说:“我还在首都买了房子呢,等你康复了,我把你接过去,我们一起住。”

  母亲的眼眶微微湿润,路昭再把剩下的一个肉包和豆浆递过去,他自己便接过来吃了。

  旁边病床上躺着的雌虫说话了:“哎,你福气真好,儿子有出息了,在外面做生意,还在首都买房了呢!以后你就跟着享清福了!”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不像我啊,男人天天游手好闲,以为生了个雄虫儿子能有出息,结果他跟他爹一样游手好闲,天天就知道张口要钱。我在工地上被水泥板砸断了手,他们俩看都没来看我一眼,还不如工友,好歹工友还给我买了东西吃呢。”

  路昭没有作声,拿起自己的两个大肉包子飞快吃完,又喝了豆浆,然后开始小声给母亲说这两年来自己的经历和见闻。

  临近中午,麻药的药效过去,路昭就看见母亲的额上开始冒汗了,他连忙叫了护士过来换药。

  “刚换完药会比较疼,忍忍。”护士说,“这两天是最难熬的时候,因为骨头和组织要修复,又痛又痒,熬到第三天,就会舒服很多。”

  “要是有条件,就多吃点猪肉,补充蛋白质,不过不要吃辛辣油腻。”护士叮嘱着路昭。

  路昭心里记下,中午出去买饭时便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买了清淡的蒸瘦肉给母亲吃。

  有他这样精心照顾着,母亲放松了不少,恢复得很快,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精神就好了许多。

  路昭和殡仪馆约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他特意租了医院的轮椅,推着母亲出去,可刚刚走出医院大门,门口蹲守着的男人就猛地冲了过来。

  “好哇,易叔青,你还敢跑!”

  看见来人是父亲,路昭头皮都炸了。坐在轮椅上的易叔青也受了惊,多年被丈夫家暴欺压,只要听见丈夫一声吼,他心里都吓得发颤,立刻本能地抬手护住自己的头。

  眼看着父亲的手要抓向母亲的头发,路昭儿时的那些噩梦又浮现在眼前——父亲抓着母亲的头,猛地往墙上撞,像个彻头彻尾的怪兽。

  可是现在母亲双脚不能动,一旦被他抓住头发一扯,整个人就摔在地上了!

  那一瞬间的急切冲破了本能的恐惧,路昭一把拦住父亲,一推。

  记忆中那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的铁掌,这下竟然轻飘飘的,他明明没有用力,就一把将父亲推倒在了地上。

  路昭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父亲也惊呆了,瞪大眼睛怒视路昭,像不敢相信这个懦弱老实的大儿子敢反抗自己。

  他立刻站起身:“你这小兔崽子,还敢还手?!”

  当他站起来,路昭和他正面相对时,才发现,记忆中那个像沉重大山一样压在自己头顶的父亲,已经没有自己高了。

  以前他总是跪在地上害怕地仰望着父亲,可是现在,他已经比他高大、比他强壮、比他更有力气了。

  路昭慢慢收紧了手掌,握成一个拳头:“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

  “你、你……”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逆子!”

  多年逆来顺受的大儿子忽然强硬起来,那种脱出掌控的极端愤怒一下子冲上头顶,他猛地扬手朝路昭脸上挥过来。

  可路昭在刚刚那片刻已经醒悟过来,当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站着挨打,一把就抓住了父亲挥过来的手。

  还有十来天,他就要成年了。一个身体健康强壮、常年劳作的成年雌虫,轻轻松松就能把五个普通雄虫打趴下。

  他牢牢地钳着父亲的手臂,让这个狂妄自大的男人好好认清他们之间的力量差距。

  “妈妈,不用怕了,”他心中那些恐惧的阴霾,终于在此刻消散,有种旭日升起的轻松畅快,“他打不过我。”

  坐在轮椅上的易叔青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见路昭真的制服了他,才慢慢放下手臂,松了一口气。

  他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忍让,还叫阿昭也和我一起忍让,就是想勉强维持家庭,等孩子们有出息,改变现在的生活。”

  “我以为,只要家里日子过得好了,你就会慢慢接受现在这个政府、这个社会,接受自己已经不是人上人的事实。”

  “我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因为旧贵族的身份,不是因为接受不了现在的政府和社会,而是你这个人,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路松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你敢这么对我讲话?!”

  “那又怎么样?”易叔青像是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地吼,“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子爵大人,手里有钱、有枪,想打死谁就打死谁吗?!”

  路松年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一手颤颤巍巍指着他:“你、你!”

  易叔青迎着他的手指:“你就在政府大院门口闹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指责新政府,把你这么多年受的‘耻辱’和‘冤屈’发泄出来,随便你闹,我再也不跟你过了!”

  路松年气得破口大骂:“你现在高尚了?当初你家落魄成那样,要不是我记着小时候的情谊娶了你,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家后院里了!现在讽刺我的身份,难道那时候你没有沾光?!你没有享受荣华富贵?!”

  “这么多年我当牛做马伺候着你,难道还没有还够吗?”易叔青抓紧轮椅扶手,“我跟着你享受了几年荣华富贵,可我后面这五六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路松年咆哮着:“我救了你的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易叔青胸口急促起伏着:“可是你害死了阿庭!我恨你!我恨不得你也一起死!”

  “好哇!你居然敢说这种话!”路松年暴跳如雷。

  易叔青却不再同他纠缠,拉了路昭一把:“我们走。”

  路松年想拦他,可打又打不过,只能在路边无用地叫嚷。

  易叔青似乎下定了决心,冷着脸再也没有回头,母子两个往殡仪馆去。

  按照约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收拾齐整的路庭用小推车推了出来。

  小虫崽的脸上被涂了厚厚的□□,化成了安详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

  易叔青和路昭虽然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可依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工作人员把画好的黑白遗像拿过来给他们,经过他们的同意后,便把路庭往里推去,进行火化。

  只是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骨灰盒就送了出来。

  易叔青伸手轻轻抚摸着这个小小的木盒子,眼眶有些湿润。

  可事情已经发生这么多天,他比初闻噩耗时平静了许多,同小儿子作了最后的道别,便让工作人员把骨灰盒抱去,同遗像一起,放进他们买下的一格小小的灵位里。

  工作人员把灵位的玻璃柜门锁好,这场简单的丧事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