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同风勾了勾嘴角, “报应吗？”
“我可不信报应。”
“这跟等着婆婆遭报应的小媳妇，有什么区别。”
“我要看着他们去死。”
陆同风直勾勾地看着塞壬，厉声道：“不要和我说, 你在人类世界就学到了这个道理。”
离开海洋多年，整天在人类中虚与委蛇。
在生命的逝去中, 他的理智也悄然溃散。
见塞壬没有说话，他逼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查当年的事情！你是为了什么？！”
塞壬沉默了片刻, “没什么。”
陆同风一听更怒, “你不是塞壬吗？！你不是人鱼族的王吗？！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塞壬没有反驳，人鱼的责任压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他无法丢弃的东西。
可是，王曜于可不会忍。
是个人鱼就能指责塞壬了？
他做的还不够吗？
那么小的时候，被赶出去，带着一群幼崽, 在危机四伏的海洋里生存。
好不容易活到成年，还一直在追查当年的事情。
他欠人鱼族什么？！
人鱼族现在的下场，不正是当年革新派选择的结果吗？
“够了！”王曜于怒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当年将他赶出人鱼族，不就是你们的选择吗？”
“现在, 生活过得不如意, 开始将责任推到他的头上来了？”
“那年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也只是幼崽！”
陆同风好像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他是被赶出去的那一批？”
那个时候, 他已经十岁有余了, 自然记得。
那一批是守旧派的人鱼幼崽……
怪不得, 怪不得族群中没有塞壬。
在成年之前, 塞壬跟普通人鱼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 成年之后，身上属于海神的力量才会被激发出来。
原来，是人鱼自取灭亡。
陆同风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嘲笑自己，也像是在嘲笑那些死去的人鱼。
“当年，族群中没有塞壬，大家都很焦急。革新派为了给人鱼族寻找新出路，跟人类做了交易。”
“结果，却是与虎谋皮，还驱逐了唯一的塞壬。”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
引得水波荡漾。
塞壬沉声道：“研究所里的人鱼，尸骨无存。”
他成年后，能做的事情很多，不是没有去过海沟下的人鱼旧巢。
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只有成片的珊瑚和堆积的宝石，能证明，当年这里确实有人鱼生活过。
愤怒和仇恨，仿佛随着革新派人鱼的消失而消失，只留下了心中的悲哀。
陆同风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到了人类手里，当然要被榨干所有的价值。就算完好无损又怎么样，不过是尸体而已，就像这些。”
入水为安，到了人鱼冢的人鱼才能安息。
那也只不过是人鱼族的传说罢了。
“现在，我也算是给死去的人鱼复仇了。”
塞壬轻声道：“你想知道，人鱼冢的真相吗？”
陆同风道：“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人鱼的生死之地！”
“是，生死之地，人鱼在此死去，也在此复活。只有，尸体被送到这里的人鱼，才会复生。”
陆同风一惊，本已经丧失生机的身体，竟然猛地站了起来，往两人这边走了两步，满脸惶恐，“什么？！”
“复生？什么意思？”
塞壬指着一处刚刚冒出的莹白，小小的一颗，比周围的珠子小了一圈，也没有黑影在其中游动。
“这就是你，等你死后，你的灵魂会在其中生长，直到漫长的岁月之后，成为人鱼卵，孵化出生。”
陆同风的世界观像是受到了冲击，“这就是人鱼为什么也有生老病死，却在传说中永生不老的原因？”
塞壬点点头。
王曜于受到的冲击不亚于陆同风，“卧槽。”
所以，塞壬这些年的寻找，根本不是想复仇。
他是想找到人鱼的尸首，送他们回人鱼冢！
“身死债消，复活的人鱼，是新的生命。”
“这是神赐。”
陆同风显然不能接受，“没有人告诉我！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这些年，他接触过的人鱼尸体……已经在实验中，化为须有了。
他亲手泯灭了，他们复活的可能。
这让他怎么能接受？！
“我要离开这里，”陆同风流下血泪，“这不是神赐，这是诅咒。”
他要复仇的对象是谁？
是已经自食恶果的人类。
还是，分解了同族的自己？
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动不了，蹒跚的那两步，已经是他的极限。
“不、不要……”
在他失去呼吸的瞬间，莹白的珠子也缓缓成型，里面有了游动的黑影……
“他要等着变成人鱼卵了？”
塞壬点点头。
王曜于好奇道：“为什么有大有小？”
“复活需要漫长的岁月。”
王曜于忧心忡忡，“不会被人发现，一网打尽吧？”
塞壬摇了摇头，“人鱼冢飘忽不定，只有大量的人鱼尸体带路，或者塞壬在，才能找到。”
而现存的人鱼数量，远远达不到大量的程度。
在他们有生之年，人鱼冢都不会被发现。
看着闪着莹莹白光的人鱼冢，王曜于叹了口气。
这就是陆同风所说的人鱼冢、人鱼种，只是他没有想到真相是这样的。
到了最后，陆同风根本接受不了，他想放弃这无限的生命。
这人类社会生活的那些年，太痛苦了吧？
作为一条人鱼，放弃了鱼尾，变成最讨厌的人类，还要在同类的身体上做实验。
他的心情可以想见。
“走吧。”
塞壬摆动鱼尾，带着王曜于快速上浮。
之前那众多的怪物，也好像藏起来了，不见了踪影。
船还在原地，但他们上船之后，回头一看，那阻碍船航行的小岛却消失了。
“船能动了！”女人欢快的声音响起来。
两人顺着声音罩去，看到的是唐瑞和他的师妹。
此外，别无他人了。
是了，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下了海。
只有寥寥几人，还留在船上。
见他们上来，唐瑞差点没被吓死，哆哆嗦嗦道：“你们是人是鬼？”
看他认真的恐慌的神情，王曜于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啊？应该是人。”
但塞壬的鱼尾还在，在甲板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迹。
“可能也不是人……”王曜于补充道。
看唐瑞的神情，他快害怕的嘎过去了，全靠着一口仙气撑着。
大笑着，冲船舱里喊道：“哈哈哈哈我终于疯了！”
他这癫狂的样子，可把王曜于吓了一跳。
师妹闻声赶来，给了他一个巴掌，“瞎说啥呢，这不是活人吗？！”
干燥后，鱼尾变回人腿，王曜于扯了件衣服给他遮着。
唐瑞看过来的时候，又是一双腿了。
唐瑞咽了下口水，干巴巴道：“又看见幻觉了。”
“你们之前出现幻觉了？”
“是啊，”师妹道：“你们下去之后，第二天清晨，曦光微薄，我们看到了好多人鱼……结果，太阳刚出现，就没了。”
唐瑞补充，“真的很美！”
“第二天？”
师妹点头，“今天是第三天，你们已经下去两天了，除了你们没人上来。”
“下面发生了什么？”
两天？
水下也只不过是几个小时而已。
人鱼冢怕不是异空间。
唐瑞也站在一旁，“还有其他人活着吗？有没有看到我们的师兄？”
王曜于欲言又止，看向了塞壬。
塞壬摇了摇头。
即便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这个时候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让人无法接受。
两人瞬间就沉默了下来。
师妹道：“再等半天，没人上来，我们就回吧。这个地方，太诡异了。”
船已经可以正常航行了，他们也不必要一直在这里待着。
能活着，肯定早就上来了。
两天的时间，足够两人从惊慌失措到接受。
公司的通讯来了一次又一次。
丝毫没有关心人的生命，而是追问有没有新的实验材料。
两人也逐渐麻木，甚至有些厌恶。
而，最近这半天，公司的通讯也没有了。
本来，众人的潜水服，不仅有同频通讯，还能联系船上。
但众人下水的那一瞬间，唐瑞就发现通讯断了。
“太恐怖了，我现在开始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人鱼了。”
听到他的话，王曜于在心里微微叹息。
那些人回不来了，陆同风也回不来了。
这个项目消失了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会在意吗？
生命如此脆弱。
但，人类却在追求虚无的长生。
人类的生命，难道也能有重来的机会？
在强烈的冲击下，王曜于之前摇摇欲坠的唯物主义，已经轰然崩塌。
唐瑞和小师妹，对这两个人也是害怕大于尊敬。
唐瑞忍不住问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说吗？”
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还是师妹打了圆场，“先休息一下吧，两天的时间，人体也到了极限了。”
王曜于确实很累，但更多的是心累。
在他们走后，唐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看向师妹，疑惑道：“潜水服里的氧气，可以供人呼吸两天吗？”
师妹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冲他摇了摇头，“还是不要这么较真了，没看到他们根本没穿潜水衣吗？”
唐瑞头皮发麻，四肢都有些发软，默不做声的蹲在了一旁。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生，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
师妹道：“教授的尸体保存好了吗？”
“嗯，”唐瑞闷闷的，“放在冷库里了。”
半天前，兴致勃勃准备下水的教授，突然猝死。
还在说这话呢，嘎嘣一下就没了。
可以想见，当时两人有多慌乱。
这世界太奇怪了。
唐瑞郁闷极了。
“那就行，我要去吃点东西，你吃吗？”
王曜于还是回到了之前的房间，房间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桌子上放了一些食水。
王曜于拆了个面包递给塞壬，自己也啃了一个。
塞壬摸了摸他的头，“很难过吗？”
王曜于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自己彻底不是人了……”
塞壬沉默着，敏锐的发现王曜于的体温开始升高了。
“你开始发烧了。”
王曜于郁闷的抬起头，“我没有感觉啊。”
塞壬将手搭在他的手上，手心的温度滚烫，比之前任何一次温度都高。
“你的手好凉……”王曜于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发烧。
鱼鳞也从腰间迅速向下蔓延，直到布满整条腿。
尖锐的疼痛充斥着脑海，几乎让他没有思考的能力。
幻想中的，瞬间变成人鱼的潇洒帅气没有出现。
汗水让他的发丝黏在脸上，整个人难受的仿佛要直接死去。
塞壬别无选择，将他抱起，穿过走廊，从旋梯跳入海水中。
海水没过头的瞬间，身上的疼痛和灼热暂时消除。
不过，也只是暂时而已。
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灼热很快就卷土重来，甚至变得更猛烈。
塞壬咬破手指，将血液喂到他的嘴里。
王曜于已然失去了神智，茫然的吞咽着。
天光乍亮，似是有一束阳光穿透了海面，直直照射到他的身上。
修长的双腿彻底闭合，化作一条灵活的鱼尾。
王曜于的神情也终于安静了下来，鱼尾随意的摆动着，让他能漂浮在海水中。
塞壬没有贸然过去，虽然他很想现在将王曜于拥在怀中。
但，新生的鱼尾太过脆弱，他担心伤到他。
在阳光的照射下，王曜于缓缓睁开双眼。
在看到鱼尾的同时，嘴里咕噜噜的冒泡，差点成为第一个将自己淹死在海里的人鱼。
塞壬这才赶紧将他拥在怀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王曜于皱着眉头，表情严肃，让塞壬的心都提了起来。
“尾巴颜色太丑了。”
灰扑扑的尾巴，不像是人鱼，倒像是小丑鱼。
明明塞壬的尾巴那么好看！
小红小蓝的也不错！
塞壬无奈的笑笑，“换鳞之后就好看了。”
“什么时候换鳞？”
“你是特别的，跟任何人鱼都不一样，我也不清楚具体时间。”
在他的预测里，双腿也不应该这么快化成鱼尾。
“我好想有种预感。”
王曜于反手搂住塞壬，与空无所依的海水中献上了绵长的一吻。
海水幽深，却有一束阳光照射在两人身上。
像是一束聚光灯，将全世界的视线聚集在两个人的身上。
一人长发飘扬，一人短发清爽。
两条鱼尾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像是远古图腾。
与此同时，王曜于背后的鳞片开始散发着莹莹的光芒。
王曜于轻声道：“你还记得之前，你想要改变我的记忆吗？”
塞壬点了点头，“没有成功。”
“人鱼可以改变人类的记忆是吗？”
“成功率很高，但作用范围低，以歌声为媒介。”
王曜于狡黠的笑笑，“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伴生鱼的作用了，我就是最好的辅助！”
塞壬：？？？
“我可以扩大你歌声的影响范围！”
塞壬握着他的手，“宝宝，你好棒。”
王曜于老脸一红，“开始吧。”
鱼尾交缠的更紧，水波荡漾，空灵的歌声夹杂着欢愉的呜咽声，迅速荡向远方。
而，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耳边都好像响起了美妙的歌声。
只是一霎，像是昙花一现。
船上两人好像恍惚了一瞬间，师妹道：“我们怎么还在这？”
唐瑞点头，“是啊，应该回去了，大家不是先走了吗？”
“还要给导师的家里人通知呢。”
“走吧。”
大船离去，一艘小船却留在了海面上，大船离开，海面慢慢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各个地方的人，记忆中关于的人鱼的一切被抹去，填充上了符合逻辑的说法。
人鱼再次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成为亘古不变的传说。
长生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终究因为骨干的大批量猝死和失踪，被众人口诛笔伐，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世界，好像恢复了平静。
王曜于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让塞壬带他去了海沟下的人鱼王宫见见世面。
海沟很远，但现在两人的速度都很快，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到了。
幽深的海沟，好像深的连光都消失了。
他们游了很长一段，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很快眼中就出现了点点光微光。
再往下游去，沉寂已久的人鱼王宫终于呈现在两人的眼前。
珊瑚依旧，宝石依旧，就连散发着光亮的夜明珠都依旧。
只是，没有了任何生物而已。
人鱼族的地界，就算已经没有人鱼在此，也没有生物靠近。
“人鱼牧场不会就是按照这里建的吧？”
“不是，”塞壬笑笑，“只是人鱼喜欢跟珊瑚住在一起，换鳞的时候，珊瑚用来止痒再好不过。”
岩石太粗糙，海草又太温柔，只有珊瑚的触感，十分适合人鱼略显稚嫩的鳞片。
“哇哦。”
王曜于十分不熟练的用尾巴蹭了一下珊瑚，“是这样吗？”
塞壬没有及时回答，却睁大了眼睛。
那灰扑扑的尾巴，像是被擦干净了一块，露出金灿灿的光芒。
“我靠！”
王曜于也吓了一跳，“我咋了？”
“这就是换鳞，宝宝，你成年了。”
王曜于摇了摇手指，“我早就成年了，不然你跟我做那种事情，是会被抓起来的。我只是刚开始换鳞而已。”
鳞片有些痒意，蹭到珊瑚，那一片立马就舒服了。
王曜于得了爽快，立马滚进了珊瑚丛里，放肆的蹭着尾巴。
灰扑扑的鳞片被搅乱的水卷起来，像是下了小范围的一场灰雪。
塞壬在原地等着，很快，焕然一新的小鱼钻了出来。
他一溜烟游到塞壬的身后，将换完鳞的尾巴缠在塞壬的腰上。
塞壬用手捧起鱼尾，凑到眼前，带着笑意道：“你是金色的尾巴，倒是少见。”
王曜于喜滋滋的，“不愧是我！真的太像锦鲤了，要是能自带运气就好，上了岸我就去买彩票！”
许久没有听到应声，却见塞壬已经将鱼尾凑到了嘴边，印下一吻。
温热的嘴唇，触碰到鱼尾，鱼尾立马染上了一些粉红。
王曜于想要抽回尾巴，谁知道塞壬却伸出了舌尖。
带着倒刺的舌头，摩擦过鱼尾，激起一股股的电流。
王曜于忍不住反弓了腰肢，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肩头，“别舔……”
塞壬充耳不闻，“还有鳞片没蜕干净。”
王曜于倒吸一口凉水，咕噜噜的含糊不清道：“别在这里。”
塞壬终于听见了，带着他进了一处山洞，洞里挂着夜明珠也诸多色彩艳丽的宝石，底部还铺了厚实的海草。
这种类型的海草，短且密，像是人类喜欢的羊毛地毯。
塞壬将王曜于轻轻放在上面，俯身过来，轻声道：“这是我们以前的家。”
王曜于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心脏像是泡在了温泉里，用力的回抱住他。
“我在，不会离开了。”
“嗯，”亲吻密密麻麻的印下，“我爱你。”
王曜于亦是情动。
“我爱你。”
不是我也爱你。
因为，我不是因为你爱我，才爱你，只是因为。
我爱你。
水波荡漾，欢愉的呜咽声消失在海沟深处。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
下一个单元，是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