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银河联邦，北平星，第一招待所。
“要我给你毯子或者枕头吗？”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医生咬着牙问。
崔万沙盘在沙发上，眼睛睁着，一动不动的。
医生翻了个白眼，长出一口气：“大哥，你在我这儿躺了快一天了。我五点就该下班，你看看，现在已经九点半了。有要求你说，没要求你就赶紧走。我要锁门了。”
崔万沙还是毫无反应。
“舍夫一走，你就又是这副油盐不进的状态了是吗？”医生忍无可忍，第无数次尝试把崔万沙搬到放在沙发旁边的轮椅上。但无奈他确实是个文职人员，崔万沙又好像死了一样沉得要命，搬不动不说，碰他一下都要接受精神触丝针扎一样的痛。医生从小就是天之骄子，面对博士论文都没这么束手无策过。他一屁股坐到沙发前面的地毯上，举手投降：“之前是我傲慢，我道歉可以吧？我这个办公室保密程度很高，你不可以一直在这里待着。现在也没人可以帮我，我搬不动你，可以请你从我的沙发上起来吗？你起来，坐到轮椅上来就可以，我自己推你下去可以吧？”
一点动静都没有。
医生抹了一把脸：“想不想看舍夫刚入伍那会儿的训练视频？”
话音落下良久，崔万沙的眼珠转了一下，无神地盯着医生。
医生哄他：“想看你就起来。”
崔万沙没回答，却问：“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去？”
医生语气前所未有的和缓：“计划是三天后。”
“杜莱？还是马里戴翠克？”
“合作中没有提到这一点……”
崔万沙缓慢地合上眼，医生叹了口气：“好吧，根据情报，想要你的人是舍甫琴科。但是你应该还是要先去马里戴翠克一段时间。卡雷尔博士代表的生物科技公司和舍甫琴科做了交涉，来接你的人会来自马里戴翠克实验室。”说完，他又嘟嘟囔囔的，“你发誓你没有对我使用向导能力……”
崔万沙翻了个身以示谈话结束。
“你不能睡在这儿……”医生无力地说。显然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同样明显的事情是，他拿崔万沙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三天后。
银河联邦的边境地带，两支队伍在荒芜的小行星上相遇。小行星上空，两艘战舰遥遥对峙。
“准备送人过去。”
一支队伍中出来一个人，将一架航空舱牵引到两支队伍中间的空白地带后又退了回去。
对面的队伍上前对航空舱进行检查，覆盖着微型机甲的手把舱盖窗口的外隔板推上去，露出透明窗口下一张苍白的面孔，眼睛安静地合着，浓黑的睫毛盖在眼下。幽幽的绿色射线扫过，系统读出他的信息。
“人脸识别确认：S级向导，崔万沙。”
那人在检查项之一后面点击确认。
长长的检查表勾完，航空舱周围的人互相对视，其中一人点了点头，于是他队友的机甲右手中弹出一个压缩针剂，打开航空舱的外接入口，将针剂推入。
三分钟后，他们整队，将航空舱牵引到队列后方，冲另一支队伍敬了个礼。另一支队伍回礼，这场无声的交接便到此结束，两支队伍向着各自的战舰撤回。
闭合的舱门隔绝了宇宙中的安静，消毒设备开始运作。微型机甲在第一消毒舱被回收，穿过第二消毒舱进行二次外部消毒，脱掉所有衣服，进入第三回收舱。队员脚下亮起六边形的回收点，培养瓶从天花板降下，与地上的回收点对接。培养液慢慢注入，里面的人闭上眼，在培养液充满时陷入休眠。装着培养液和仿生人战士的培养瓶收回舱底，远在马里戴翠克的指挥室收到回收完成的信号：“SG -Trevanza回收完毕，CB -T6型士兵小队回收完毕，缪斯请求返航。”
巨大的屏幕上显示出宙斯号舱体内的场景，崔万沙在屏幕中沉眠，屏幕两侧显示出他的各项体征，数据表明他处于深度无意识状态，精神域活动基本停止。银发的卡雷尔博士坐在圆形大厅的中间，双手指尖相抵，望着前方屏幕上沉睡的面孔：“准许返航。”
“准许返航，缪斯全推力启动，预计抵达时间：4小时后。”
卡雷尔博士对中央智脑发出命令：“谟涅摩叙涅，准备好0号实验室。”
“已收到您的指令，卡雷尔博士。开始准备0号实验室。”柔和的女声响起。
“谢谢你，亲爱的。” 卡雷尔博士的脸上露出和蔼而欣喜的笑容，“你知道吗，我们的孩子回来了。”
缪斯号在夜色中降落，一队仿生人辅助自动接驳装置与舰艇的底仓对接，培养瓶和航空舱经由不同的通道被运往马里戴翠克实验室。
仿生人实验助手帮卡雷尔博士调整好防护服背部的锁扣，最后一道气密门打开，卡雷尔博士进入0号实验室。实验设备在气密门关闭后开始启动，卡雷尔隔着护目镜，俯视躺在试验台上的崔万沙：“这真的是很久没见了。欢迎回来，我的孩子。”
实验助手将纳米机器人推入崔万沙的静脉，监视器上，纳米机器人随着血液循环慢慢占领崔万沙全身。卡雷尔博士检查了下纳米机器人所反馈的精神域和身体指数信号：“马里戴翠克时间9013年8月4日，0号实验室，SG-Trevanza第一次试验，纳米设备植入完毕，停掉麻醉，准备唤醒。”
银色的针尖离开崔万沙的脖颈，体征检测中各项指数开始恢复活跃。几分钟后，崔万沙张开嘴猛喘出一口气。蒙眬的视线里，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而难以辨认，他感觉身体无比沉重，眼中溢出的泪水黏住了睫毛。眼前有光，他全力挣扎着向上去。
“没事了，我的孩子。”卡雷尔博士隔着手套抚摸他的脸颊，“你回来了。”
崔万沙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在痉挛中偏过头，隔着迷蒙，分辨不清雪白的防护服和护目镜的形状。他嘴唇翕动，试图发出声音。卡雷尔博士看了眼数据：“3分15秒，这次的药剂量是有些大，但你应该更坚强了，不是吗，我的孩子。”
崔万沙望着卡雷尔博士，监视屏上的数字慢慢跳动，卡雷尔俯下身凑近他的嘴边，听清他一直在用银河联邦的通用语喊冷。
“怎么忽然娇气起来了？”卡雷尔博士露出笑容，“快清醒过来吧。”
四分钟后，崔万沙脱力地躺在操作台上，干裂的嘴唇疲惫地呼吸着。
“欢迎回来，孩子，在外面玩得开心吗？”卡雷尔博士问。
“我时常会想起您，博士。”崔万沙低声应答。
卡雷尔博士从托盘中拿起解剖刀：“我等不及要知道你给我带回了什么，你做好准备了吗，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崔万沙轻声说，“我很久没受过伤了。”
办公室中，卡雷尔博士正在检查这段时间以来的实验数据。他不满地脸色阴沉着，在接下来的实验日程里又添了几项。
谟涅摩叙涅提示：“接到来自别迦摩宫的通讯。”
“念。”
“尊敬的卡雷尔博士，您好。在此代伟大的主人发来询问：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此前应您的请求，伟大的主人将崔万沙向导送到了您的实验室。如今已经过去近一个月，请问我们何时可以得您承诺的结果？最好的问候，雅典娜。”
卡雷尔博士头都没抬：“回复雅典娜，针对崔万沙的研究正在进行，请别迦摩宫的主人耐心等候。”
“好的，已为您回复。” 谟涅摩叙涅道，“但我恐怕这样的回复不能使别迦摩宫满意，博士。”
“没什么可担心的，亲爱的。”卡雷尔博士说。
“博士，又收到了雅典娜的回复。雅典娜让我提醒您，别迦摩宫的护卫队已经从杜莱出发，前往马里戴翠克了。”
卡雷尔博士倏然抬起头：“什么？”
“就在刚刚，雅典娜给我发来了这条定位消息。” 谟涅摩叙涅道，“在接到回复后，别迦摩宫的护卫队已经从杜莱出发。鉴于马里戴翠克实验室缓慢的研究进度，别迦摩宫决定先邀请崔万沙向导前往杜莱做客，主人将亲自会见崔万沙。为了保证主人的安全，请在护卫队到达前移除崔万沙向导身体中所有属于马里戴翠克实验室的实验器材。”
最近这段时间，像这样每次睁开眼睛都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的经历有点多。再次醒来时，崔万沙这样想。
他的眼皮沉重而干涩，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懒得费力，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有气无力地望着对面挂着油画的墙壁。
相比马里戴翠克，这里的环境堪称十分舒适了。
柔软的织物像融融春日般包裹着崔万沙，仿佛从阴冷的地底回到了那些度假的日子，他仰躺在床上，身体中仍泛起旧日的冰冷与疲倦。
有一道目光自他苏醒开始就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他木然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终于做好了重新面对世界的准备，慢慢扭头看过去。坐在床边的，是一个在这样暖和的天气里还穿着毛背心的人。
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古怪。
他是个很高大的哨兵，支撑着手杖坐在床边的沙发里，却过于单薄消瘦，仿佛一面在飓风里摇摇欲坠的墙；他的头发和皮肤细腻而湿润，一丝褶皱都没有，但脸上和手上露出来的皮肉却松弛下垂；嘴唇干瘪，目光也阴沉而苍老。
整个人透露出奇异的介于年轻与老朽之间的状态。
目光相对，那人缓缓开口：“崔万沙向导，上次分别的时候，我们还差不多大。几十年后再见，你还这样年轻，我却已经老得快要死去了。”
心思电转，崔万沙看着他：“舍甫琴科大人。”
那遍布全身的无力感，让他连声带的震动都变得微弱。
他几乎立刻明白了自己现在在哪里——别迦摩宫，查尔布斯集团创立者舍甫琴科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
同时升起的还有达成所愿的欣喜。
他在马里戴翠克实验室里苦苦支撑，就是为了最终能够见到这个人——塔拉斯·舍甫琴科，舍甫琴科家族、也是查尔布斯集团的掌门人。
舍甫琴科家族掌控下的查尔布斯集团掌控着西外林联盟近90%的产业，它的阴影笼罩着整个西外林联盟。舍甫琴科聚集了几乎整个西外林联盟的财富，所谓的西外林联盟政府不过是他们豢养来打理羊群的牧羊犬。
崔万沙得知自己将直接被送往马里戴翠克的时候，就知道卡雷尔博士一定给面前的人做过什么保证。
卡雷尔博士注定一无所获，而面前这个人肯定不会允许自己一直被困在马里戴翠克实验室里。舍甫琴科家族的人在这类问题上普遍缺乏耐心，毕竟……
崔万沙看着他行将就木的神色下如利刃般的眼神——毕竟舍甫琴科家族世代遗传的基因病已经快要夺去眼前这个人的生命。在他们八九岁的时候，在卡雷尔博士的实验室，在被当时还没正式成为继承人的塔拉斯·舍甫琴科当作基因库的时候，崔万沙就知道了这一点。
“你还能认出我。” 塔拉斯的兴致略微高了一些。
“虽然没能在您身边待很久就被派往总统的身边，但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您。”崔万沙的语气孱弱。
“向导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塔拉斯缓缓地说，“那么，我假设你同样记得你的任务……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崔万沙的喉咙动了动。
虽然塔拉斯是哨兵，崔万沙是向导，但崔万沙丝毫没动过对塔拉斯下精神暗示的想法。
一旦进入别迦摩宫，他的身体包括精神域肯定已经被严密的检查过了。现在这样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儿力气的状态，肯定也少不了塔拉斯的手笔。
舍甫琴科家族历代的继承人都是哨兵，他们会在继任时植入查尔布斯集团的中央智能雅典娜。雅典娜就是他们的全能助理，崔万沙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雅典娜的分析。雅典娜也会同样监听塔拉斯自身的精神域状态，这就意味着任何精神暗示都很难影响到塔拉斯。
“是您救了我吗。”崔万沙问，“从马里戴翠克实验室，是您把我带走了吗。”
塔拉斯看着他，点了点头。
崔万沙缓缓张口，眼神中吐露着麻木：“我曾想过，如果卡雷尔博士是我回到这里后唯一能见到的人，那么将永远没有人能知道这个秘密。”
“上次分别的时候，我们还差不多大。几十年后再见，我还这样年轻，但您已经老得快要死去了。”崔万沙就这样望着塔拉斯，“探索者计划并非一无所获，主人。但是，请恕我斗胆，如果我告诉您，我能得到什么呢？”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塔拉斯道：“你从来不是这样的性格。”
“不是么？”崔万沙说，“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性格？”他一一细数，“在失踪30年之后，在离开堪吉斯、银河联邦和马里戴翠克之后，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性格。”
塔拉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要什么？”
崔万沙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我想要什么。”崔万沙喃喃自语，将目光垂下，不再看塔拉斯了。
“如果你现在还不清楚的话，可以留在别迦摩宫中好好考虑。” 塔拉斯道，“我会为你提供食物以及医疗服务，你可以好好修养。如果哪天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崔万沙没再说话。
“但是……”塔拉斯握着手杖，“到时候你要给我的，最好是有用的消息。”说完，舍甫琴科身后的外骨骼支撑着他站起来往外走去。
别迦摩宫大的可怕，连这一个房间都宽敞到空荡。房间的大门在塔拉斯面前打开，他即将要离开，却被身后的崔万沙叫住。
“等一下。”崔万沙朝着他的背影说。
塔拉斯转身，外骨骼仿佛蜘蛛的节肢，在地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崔万沙的喉咙动了动，说，“我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请您先向我许一个承诺。我不会白白享受别迦摩宫的伙食和服务，我会在您身边辅佐您。如果有一天我有了想要的东西，请您兑现您的诺言。”
“辅佐我？”塔拉斯笑了，“你实际上提出了两个要求。”
“人总要找点事做。”崔万沙说，“几十年前，我最终被派到总统身边，但整个杜莱哪有比您身边更好的工作呢？”
查尔布斯集团话事人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年轻人。
没人能查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来路。有人提出他和三十年前总统身边的保镖很相像，但时间间隔太久了，怎么会有时隔这么久还一点没变的人呢，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只是巧合。
另一些人相信了。他们认为这个人一定是有什么隐秘的经历，导致他诡异的年轻。也是因为这诡异的年轻，才使他在塔拉斯身边出现。
宴会厅的大门打开，众人的寒暄停下来，目光一致地朝门口望去。
在仍旧悠扬的乐声中，外骨骼与地面之间清脆的敲击声越来越近。塔拉斯·舍甫琴科走了进来。跟在他侧后方的，正是那个最近忽然出现的年轻人。
塔拉斯钟爱这种复古的玩乐方式，这样的宴会常常会在别迦摩宫中上演。他穿过人群走向中央的舞台，路过的人群都向他举起酒杯致意。
乐团在中央的舞台上演奏，外骨骼托着塔拉斯走到台下，像流水一般将他捧到台上，而后收拢。塔拉斯拄着手杖走到话筒前，乐声划下终止符。
“女士们……”塔拉斯的目光向台下扫过，与他目光对视的女性纷纷露出微笑，他一顿首，“和诸位先生们。”
话音将落，台下便发出哄笑。
塔拉斯略微抬手，笑声渐停。“欢迎大家来到别迦摩宫，这里有无尽的美酒，无尽的欢乐，我们有无数的时间。请在这里纵情享乐吧！”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乐团奏起欢快的音乐。结束了简短的致辞，塔拉斯走下台来，拿起侍者为他捧来的专属饮料——为了健康，塔拉斯从不饮酒。
守在一边的崔万沙朝他走来。
“这是香槟，旧地球时代最受欢迎的饮料之一。”看见崔万沙手里拿的酒，塔拉斯道，“我觉得你会喜欢它。为了还原它的口味，从培育白葡萄的种子开始，一共花了我的团队近三年。”
崔万沙挑眉，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液。
很快便有人上来同宴会的主人攀谈。
“舍甫琴科大人。”那大腹便便的胖子和他的女伴灵巧地弯腰行礼。
“黑比诺先生。” 塔拉斯轻轻托着他的胳膊，他便顺着力道站了起来。
“这是集团医药公司的负责人，黑比诺先生。”塔拉斯对崔万沙说，又给黑比诺介绍崔万沙，“这是我童年的玩伴，崔万沙向导，最近才回到杜莱。”
“您好您好，初次见面。”黑比诺同崔万沙握手，“黑比诺，皮克·黑比诺。”
三人寒暄几句，崔万沙余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舍甫琴科先生。”费尔南德斯走过来。
塔拉斯看了一眼黑比诺，黑比诺识趣地告辞了。
“您好，总统先生。”塔拉斯矜贵地伸出手。
——托尔·费尔南德斯，现任西外林联盟总统。
“您好。”费尔南德斯与塔拉斯握手，“舍甫琴科先生，您执意邀请我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塔拉斯向远处瞥了一眼，接收到他眼神的侍者恭敬地低头，抬手引向一个方向。
“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塔拉斯道。
宴会厅旁富丽堂皇的静室中，塔拉斯·舍甫琴科和托尔·费尔南德斯对坐，崔万沙安静地立在塔拉斯身后。
虽然舍甫琴科家族把持着西外林联盟，集中了国家的财富，操控着国家的律法，是联盟政府背后的庞然大物，但在如今阶级分明、贫富差距巨大、贫民窟林立、底层民不聊生的情况下，西外林联盟内部也从不乏真正爱着这个国家和他的人民、想要拼尽全力改变现状的人。
托尔·费尔南德斯就是其中之一。
不同于完全作为查尔布斯集团牧羊犬存在的上一任政府总统，在换届选举中，托尔·费尔南德斯在财团反对派的支持下奇迹般地艰难获胜，成为现任西外林联盟总统。
他是个聪明人。他上任后并没有立即执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以至于像财团反对派中的某些人一样死于意外。他极力斡旋，在一次次与舍甫琴科家族的博弈中，尽力将整个国家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还没给您介绍，”塔拉斯道，“这位是崔万沙，我儿时的玩伴，同时也是上一任总统亲卫队的成员之一。”
费尔南德斯再次朝崔万沙点头：“幸会。”
塔拉斯道：“或许你会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费尔南德斯并不接茬：“我知道有一些人，就是会比寻常人老得慢一些，崔万沙先生的这种状况倒也不足为奇。”
“你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探索者计划么？”塔拉斯又说。
费尔南德斯作势思索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印象了，应该并不是在我任期内发生的吧？我没有了解过。”
塔拉斯微笑道：“没关系，您是聪明人，我跟您提一提，您应该很快就能了解了。”
无需动作，内置于塔拉斯体内的中央智能雅典娜就在房间内显示出杜莱外的星域投影。缩小数倍的天体从他们身边滑过。
“三十年前，我们进行了针对未知宇宙的探索者计划。但在离开已知宇宙十三个月后，漫游者号就失去了联系。”塔拉斯打量着费尔南德斯，“崔万沙就是当时的随行专家之一。如你所见，三十年后，他回来了。”
费尔南德斯不动声色：“那真是件很幸运的事。”
“他带回了一些信息。”塔拉斯说，“我邀请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投影中的星域变化为一份分析报告，塔拉斯道：“当时的研究认为，漫游者号遭遇了未知量级的虫洞。但是结合当事人的讲述，经过雅典娜的分析，我们认为当时漫游者号遇到的并不是虫洞，而是更接近黑洞的一种天体。漫游者号被它捕获，崔万沙奇迹般的通过了黑洞的奇点。”
费尔南德斯一言不发地听着。
塔拉斯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受挫，他问道：“你的内心可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可能有凭空冒出来的黑洞，更不可能有人能从黑洞中存活下来，对么？”
“您觉得呢？”费尔南德斯答道。
“单就人类现在的科学发展水平和科技水平来看，是的，凭空出现黑洞、从黑洞中存活然后过三十年再返回，这是不可能的事。”塔拉斯道，“但是，人类现在的可续发展水平和科技水平有太多未能触及的领域了。”
费尔南德斯看着塔拉斯。
在他的目光中，塔拉斯展示出雅典娜的分析结论：“我认为，探索者计划是极其成功的。他们走出了已知宇宙，发现了未知宇宙中的另一处文明——高维文明。”
菲尔南德斯笑了。
“我们已经有了成功的第一次尝试，”塔拉斯道，“高维文明帮助崔万沙在黑洞中存货下来，并且让他保持年轻和健康。三十年的时间在崔万沙身上停滞了。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多地与高维文明交流。”
费尔南德斯问：“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们将尽可能多地派出飞船，与高维文明建立更深的联系。”塔拉斯说，“我把它称之为赫布里底计划。”
费尔南德斯略微皱了皱眉头：“您说的尽可能多是指？”
“我说的尽可能多，就是指尽可能多。”塔拉斯微笑，“我要穷尽已知宇宙的能源，建造最多的飞船。这些飞船会遍布未知宇宙的各个角落，他们会找到更多忽然出现的黑洞，并带回那里的信息。我们会与高维文明拥抱，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舍甫琴科先生，”费尔南德斯淡淡地开口，“我有几个问题。”
塔拉斯开口：“请讲。”
费尔南德斯道：“您拥有巨大的权力和财富，这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就像过去十几年中，我们之间无数次进行过的那些交流那样，舍甫琴科先生，若要让您的权力和财富更进一步，我们需要更富有生机的市场和人民。如果涸泽而渔，您的王座便是建立在末日的帝国之上。帝国覆灭，您的王座不过是空虚中的废铁，这对您毫无益处。”
“您先前提到了赫布里底计划，在您的设想中，您要利用一切资源建造尽可能多的飞船，与未知的文明建立联系。然后呢？您期待着将您的国土扩展到未知的星域，还是使未知的文明也成为你的臣民？”
费尔南德斯温和地看着塔拉斯：“您如何知道，这未知的文明真的存在？您又如何知道，您可以与未知文明建立联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您又如何保证，那未知的文明会是您的朋友，而不是您的敌人？”
在他的反问中，塔拉斯缓缓摇了摇头。
“费尔南德斯先生，”塔拉斯道，“你还停留在过去的日子里，而我已经往前走了。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上增加或减少几枚金币，这对我来说有任何影响么？你还停留在拿金钱、权力、名声作为目标的阶段，并用你的经验来规劝我，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在乎。”
蜘蛛般的外骨骼将塔拉斯撑起，他张开手臂，站得比任何人都高，俯视着费尔南德斯和房间里的一切：“我会永远地享受这一切。费尔南德斯，我已经不想和你玩那些经济和民生的小把戏了，那真的幼稚极了。加入赫布里底计划吧，不要再和那些庸俗的人一起过家家了，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菲尔南德斯沉默了。
“你不同意么？”塔拉斯语气轻快地问。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舍甫琴科先生。”费尔南德斯艰涩地说，“请容我回去考虑。”
房间中沉默了。
“这样么……”塔拉斯的嘴角沉下来，“那好吧。”
雅典娜取消了投影，外骨骼收拢，塔拉斯坐回到沙发上。静室的门打开了，侍者恭敬地立在门外。
“恕不远送了，费尔南德斯先生。”塔拉斯笑着，望着费尔南德斯，“祝您一路顺风。”
费尔南德斯离开了。
门被轻轻合拢，宴会上的音乐和欢笑都被隔在门外。
“你知道么，”塔拉斯轻声说，“这么多年，在杜莱，他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有点意思的人。”
崔万沙如空气一般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真难想象，”塔拉斯道，“堪吉斯的稀土，银河联邦的技术，这些竟然都不是我的东西。”
“银河联邦有些讨厌，我们的技术也不是不行，先不管他们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或许他在和大脑中的雅典娜进行对话，“政府军和国王军好像两个幼稚的孩子，其实只需要几枚引力波武器，就可以轻易结束这场争端，而他们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得到一个结论。显然，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崔万沙。”塔拉斯唤道。
崔万沙恭顺地俯下身来：“主人。”
“我在堪吉斯那边有些自己人，”塔拉斯问，“我想让他们把自己炸了，你觉得可以么？”
“只要您想，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9013年10月6日，两枚引力波武器在堪吉斯西北部地区爆炸。次日，堪吉斯政府军再次向国王军驻地发射两枚引力波武器，国王军予以回击。
9013年10月7日，堪吉斯全境陷落。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在同一区域内短时间大规模地使用引力波武器，在多重引力波的作用下，堪吉斯境内形成了一个新兴的人造黑洞。
10月8日，西外林联盟媒体披露，堪吉斯地区超规格的引力波武器使用是受时任西外林联盟总统的托尔·费尔南德斯的挑唆，这引起了整个已知宇宙的愤怒，西外林联盟司法局在违宪的情况下逮捕总统。
10月10日，西外林联盟第64任总统托尔·费尔南德斯被判绞刑，立即执行。
总统府前，崔万沙为费尔南德斯系好绞刑带。
“孩子，不要再做那些可能会让未来的自己后悔的事了。”绞刑架上的费尔南德斯对崔万沙说，“每一次开枪之前，你都必须做好这一枪可能会让你自己伤心的准备。”
“谢谢提醒。”崔万沙拽了拽绳子，确保它十分牢固，而后简单地拥抱了费尔南德斯。
“你是个好总统。”崔万沙伏在费尔南德斯耳边，“但好总统救不了杜莱。”
“找到雅典娜的位置。”费尔南德斯的声音急促而轻微，“杀了舍甫琴科。”
10月10日下午，西外林联盟选举出第65任总统塔拉斯·舍甫琴科。总统就职仪式在10月11日上午举行。在就职仪式上，总统塔拉斯·舍甫琴科宣布将对暂时失去治理能力的堪吉斯提供无条件的人道主义援助。
10月11日晚，西外林联盟的军队派往堪吉斯。
两年后。
西外林联盟政府宣布，赫布里底计划一期顺利达成，位于西外林联盟的83处飞船基地将派出300艘飞船前往未知宇宙。总统塔拉斯·舍甫琴科将出席在西外林联盟首都杜莱星举办的飞船发射仪式。
这位总统喜好复古，在本次极具纪念意义的仪式上，他将乘坐复古的燃油汽车出行。引起了大批市民围观。
别迦摩宫的大门缓缓打开，载着总统塔拉斯·舍甫琴科和助理崔万沙的黑色汽车缓缓驶出。警戒线外，是拥挤的人群。
塔拉斯·舍甫琴科打开车窗，面带微笑朝着人群挥手。人群随着他的动作响起巨大的欢呼，城市上空回荡着着“舍甫琴科万岁”的山呼。
舍甫琴科满意地看着人群，听着“舍甫琴科万岁”的呼喊，迟迟没有升起车窗。
崔万沙的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
车辆即将转弯，空中忽然传来细小的破空声。舍甫琴科瞬间警惕起来，他向左闪去。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他未曾预料到，坐在他身后的崔万沙在那一瞬间以精神力压制住他的精神域，阻止他展开机甲，同时，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身体，阻止了他的闪躲。
“小心，总统阁下。”崔万沙提醒。
舍甫琴科的头垂下来，身体逐渐脱力，慢慢躺在了崔万沙的手上——他的脸颊上有一个血洞，来自车窗外的射击在一瞬间精准地粉碎了他的脑干与其中内置的雅典娜系统。
“卫兵！”崔万沙惊慌地大喊，同时知觉触丝顺着舍甫琴科后脑的伤口涌入，彻底粉碎了他的意识。
在卫兵到来之前，塔拉斯·舍甫琴科他眼中的光彻底暗下去了。
车立刻停下，警卫人员飞快地冲了过来，人群中响起枪声和惊叫。兵荒马乱中，崔万沙把手从舍甫琴科的脑袋下抽了出来，任他躺到座椅上。
消息飞快地被递到了何宁宇的案头。
“西外林联盟总统塔拉斯·舍甫琴科在前往赫布里底计划一期项目启动仪式的途中遇刺身亡，中央智能雅典娜核心数据受损。刺杀的同时，财团反对派在多个星球上发起武装运动，飞快对查尔布斯集团的所属势力进行了清算。包括马里戴翠克实验室等在内的舍甫琴科家族及查尔布斯集团的全部势力被捣毁，相关人员被逮捕。”
“崔万沙呢？”何宁宇问。
“作为舍甫琴科的核心幕僚被逮捕了。”